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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氣候變化:錯過一位女性,錯失學科發(fā)展先機

返樸
原創(chuàng)
溯源守拙·問學求新。《返樸》,科學家領航的好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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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氣候變化:錯過一位女性,錯失學科發(fā)展先機

科學沒有國界,也不分性別。女性的世界里不只有華美和實用,還有真理。

Science was of no country and of no sex. The sphere of woman embraces not only the beautiful and the useful, but the true.

撰文 | 維羅妮卡

美國退休石油地質學家雷蒙德·索倫森(Raymond P. Sorenson)癡迷于美國南北戰(zhàn)爭以前的技術書籍。2010年的一天,在翻閱1857年的《科學發(fā)現(xiàn)年鑒》(Annual of Scientific Discovery)時,一篇論文引起了他的注意——早在1856年,作者就極有預見性地將二氧化碳的吸熱能力與氣候變化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而在三年后,愛爾蘭物理學家約翰·丁達爾(John Tyndall,1820-1893)才發(fā)現(xiàn)了不同氣體在長波紅外線輻射(longwave infrared radiation)下吸熱不等的現(xiàn)象,被認為證實了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與后人所說的溫室效應之間的關聯(lián)。

丁達爾被視作現(xiàn)代氣候科學的先驅,而這位籍籍無名的論文作者——尤妮絲·富特(Eunice Newton Foote,1819-1888)卻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中。

索倫森很快意識到,自己無意中的發(fā)現(xiàn)將改寫一門學科的歷史。2011年1月,索倫森發(fā)表文章[1]講述自己的發(fā)現(xiàn),肯定了富特在二氧化碳與氣候變暖問題上的學術優(yōu)先權。

至此,沉寂了一個多世紀之久的尤妮絲·富特和她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終于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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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科學發(fā)現(xiàn)年鑒》是由美國經濟學家大衛(wèi)·埃姆斯·威爾斯(David Ames Wells,1828-1898)編纂的系列叢書,收錄了許多重要的科研文獻,涵蓋的領域十分廣泛。尤妮絲的論文被收錄在1857年的卷冊中。| 來源: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先驅,如流星般劃過1856年8月23日清晨,美國科學界數(shù)百名重要的研究者齊聚紐約州奧爾巴尼市(Albany,New York),出席第八屆美國科學促進會(AAAS,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年度會議,交流自己的研究成果和研究興趣。

會上,當時德高望重的約瑟夫·亨利(Joseph Henry,1797-1878)展示了一篇作者為女性的科學論文。這位以電感單位“亨利(H)”留名的物理學家,被認為是繼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之后美國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

在宣讀論文前,亨利添加了一段開場白:“科學沒有國界,也不分性別。女性的世界里不只有華美和實用,還有真理?!保⊿cience was of no country and of no sex. The sphere of woman embraces not only the beautiful and the useful, but the true.)[2]這句話僅存于會議速記員的手寫記錄中,在后世得以被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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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2018年上映的電影短片Eunice中,尤妮絲(右)坐在臺下看著亨利在臺上宣讀她的研究。| 圖源:Youtube

這是尤妮絲的論文首次公開亮相。論文題為《影響太陽光線熱能的環(huán)境條件》(Circumstances affecting the heat of the sun’s rays)[3],僅有短短兩頁,簡潔凝練。沒有專業(yè)實驗設備,尤妮絲僅用了一個“效力還不錯的”空氣泵、四支水銀溫度計和兩個直徑約10cm、長約76cm的玻璃圓筒,便搭建了她的科學世界。

尤妮絲使用空氣泵將一個玻璃圓筒中的氣體抽出,再泵入另一個玻璃圓筒內,使得一個筒內氣體稀薄,另一個筒內的氣體密度則相對更大。兩個圓筒內分別置有溫度計。待兩個玻璃圓筒留置陰涼處達到相同溫度后,再轉移至陽光下,每隔2~3分鐘觀測一次溫度。尤妮絲分別用經氯化鈣(CaCl2)脫水的干燥空氣、飽和濕空氣、普通空氣、氫氣(H2)、氧氣(O2)和二氧化碳(CO2)重復了這一測溫過程。

從觀測到的數(shù)據(jù)中,尤妮絲得出了三個結論:

① 隨著密度的增加,氣體吸收太陽光熱量的能力增加,反之亦然;

② 與干燥的空氣相比,潮濕的空氣吸收太陽光熱量的能力更強

③ 含有二氧化碳的氣體在太陽光照射下升溫最明顯,移至陰涼處后所需的冷卻時間也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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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將尤妮絲1856年論文中記錄的數(shù)據(jù)以現(xiàn)代圖表形式呈現(xiàn)。作圖者將尤妮絲記錄的氣體升溫過程進行對數(shù)擬合,并將各氣體升溫擬合函數(shù)的第4、5和6個時間點的溫度值與普通空氣升溫擬合函數(shù)的相應時間點的溫度值之差(攝氏度)作為縱坐標,計算得出此圖。| 圖源:The Royal Society Notes and Records[4]

尤妮絲的實驗設計精巧、結論扎實,但更重要的是,在公眾尚未開始重視氣候變化問題的19世紀中葉,尤妮絲便以超前的意識,將她所觀察到的二氧化碳的吸熱特點與全球氣候變化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在論文結尾處推斷,如果某一時期地球大氣中二氧化碳所占的比例增加,全球的氣溫也會隨之升高。(An atmosphere of that gas would give to our earth a high temperature; and if as some suppose, at one period of its history the air had mixed with it a larger proportion than at present, an increased temperature from its own action as well as from increased weight must have necessarily resulted.)

然而,這篇論文并未被收錄入AAAS的年度會議記錄(annual Proceedings)中——按理說,年會上展示的所有論文都應該收錄在案。它的完整版本發(fā)表于1856年的《美國科學與藝術雜志》(American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上,署名“Eunice Foote”(圖3)。隨后,《科學美國人》[5](1856)、《紐約每日論壇報》[6](1856)等多家雜志都刊登了尤妮絲的研究摘要。僅有的兩份歐洲摘要都省略了她關于二氧化碳對氣候影響的直接結論,而愛丁堡新哲學雜志上的摘要甚至只把作者標注為伊萊沙·富特的太太(Mrs. Elisha Foote,伊萊沙為尤妮絲的丈夫)。

就連最有可能幫到她的亨利,受其研究領域所限(主要為電磁學),也沒有充分認識到這篇文章的重大意義。亨利承認尤妮絲的研究是有價值的,但當時的他認為“深入解析這些實驗結果的意義是非常困難的”。(Although the experiments were interesting and valuable, there were many difficulties encompassing any attempt to interpret their significance. By Joseph Henry)[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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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尤妮絲的論文《影響太陽光線熱能的環(huán)境條件》。|圖源:
https://archive.org/details/mobot31753002152491/page/381/mode/2up?view=theater

尤妮絲·富特的研究就像一顆流星,在瞬間的流光溢彩之后,便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好在她發(fā)表了完整的論文,使后人的追溯與發(fā)掘成為可能??恐环荨凹兇獾倪\氣”,索倫森終于將這名傳奇女子重新帶回大眾視野和科學史中[8]。

后人眼中的現(xiàn)代氣候科學之父

當我們回顧溫室效應的這段科學史時,愛爾蘭物理學家約翰·丁達爾是無法繞開的關鍵人物。

與尤妮絲的“業(yè)余科學愛好者”身份不同,在德國馬爾堡大學(University of Marburg)取得了博士學位的丁達爾,與當代最杰出的實驗物理學家們交往密切,所使用的實驗儀器也極盡精密。他最為著名的貢獻是1869年發(fā)現(xiàn)了光線穿過膠體時會被分散質微粒散射的現(xiàn)象,命名為“丁達爾效應”(Tyndall effect)。

19世紀50年代,丁達爾已因其在抗磁性領域[9]及冰川的結構與運動[10]上的研究而聲名鵲起。在讀過馬塞多尼奧·梅洛尼(Macedonio Melloni)對熱輻射的研究之后[11],丁達爾決定使用氣體來代替液體和固體,測試氣體對輻射的吸收情況。他堅信物質由分子和原子構成,且認為物質的化學組分(分子結構)也會影響輻射-吸收的過程。

丁達爾首先測定了氫氣、氧氣和氮氣等“簡單氣體”(simple gas,現(xiàn)在我們得知是氣體單質)在長波紅外輻射下的升溫情況,但結果并不理想。只有在測定更復雜的氣體分子,如水蒸氣、二氧化碳與甲烷時,他才觀察到了顯著的升溫。丁達爾意識到這一實驗結果具有重大意義,迅速于當年(1859年)將他的研究以大綱的形式匯報給了英國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并于1861年將論文正式刊登在《英國皇家學會會刊》(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上[12]。這一發(fā)現(xiàn)成為了溫室效應的理論基礎,而丁達爾本人,也被后世譽為“現(xiàn)代氣候科學之父”(the father of climate sc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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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丁達爾的熱輻射實驗裝置示意圖。| 圖源:Royal Institution of the Great Britain

丁達爾與尤妮絲的實驗設計有兩點主要的區(qū)別[13]:其一,尤妮絲使用全光譜的太陽光輻射來加熱氣體,而丁達爾的加熱源為裝有沸水的萊斯利立方體(Leslie cube),這種裝置可以產生長波紅外線輻射。其二,丁達爾使用了自己發(fā)明的示差分光光度計(differential spectrometer),能夠靈敏而精確地測量熱量吸收的差異,而尤妮絲的實驗裝置相對簡單而原始。但值得注意的是,與尤妮絲不同,丁達爾本人對氣候變化并無興趣,在1859年的論文中也從未提及該發(fā)現(xiàn)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可能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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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物理學家約翰·萊斯利(John Leslie)于1804年發(fā)明了萊斯利立方體(左)。立方體有四個與地面垂直的表面,其中三個面分別鍍了一層金、銀和銅,另外一面覆蓋了白云母涂膜(varnish of isinglass)。當立方體中裝滿沸水,溫度探測儀(右)從白云母面探測到的熱量發(fā)射顯著強于其它三面。| 圖源:Wikipedia

丁達爾在實驗之前究竟是否知曉尤妮絲的研究?這已經成了一樁歷史懸案。與此相關的爭議很多,真相不得而知。有學者質疑丁達爾有關色盲研究的論文曾與尤妮絲的研究刊登在同期雜志上,因此他極有可能讀過她的論文[8]。丁達爾的傳記作者羅蘭·杰克遜(Roland Jackson)稱,丁達爾本人可能存在性別歧視,認為女性科學家不具有與男性相當?shù)南胂罅疤剿髂芰Α5c此同時,杰克遜也認為,以丁達爾的性格和品質,不可能作出學術不端的行為;更何況19世紀中期國際交流貧乏,洲際交流更為稀缺,學術成果想要傳播到大洋彼岸,基本只能依靠個人社交關系[13]。而對于像尤妮絲這樣人脈有限的女性業(yè)余科學愛好者,這似乎難于登天。

尤妮絲是獨特的,是珍貴的,是本可以綻放得更加絢爛的花朵。正如當年(1856年)9月發(fā)行的《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所評述的,尤妮絲的研究“充分證明了女性具有研究任何學科的創(chuàng)造力與嚴謹性”[14]。

The columns of the Scientific American have been oftentimes graced with articles on scientific subjects, by ladies, which would do honor to men of the highest scientific reputation; and the experiments of Mrs. Foot afford abundant evidence of the ability of woman to investigate any subject with originality and precision.

尤為可惜的是,歷史上的尤妮絲沒能繼續(xù)她的研究,無法進一步拓展她對氣候變化的思考。女性為開啟現(xiàn)代氣候科學而貢獻的思想火花,因為環(huán)境對女性的輕視和淡漠,因為女性科研所處的不利條件,而熄滅了。今天,在反思女性研究者曾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的同時,如何為我們身邊的女性科研工作者提供支持與幫助,或許是更值得思考的問題。畢竟過去已無法改變,而未來尚有無限可能。

什么樣的土壤催生了“溫室效應之花”?19世紀初期,西方女性開始有機會接受原為男性壟斷的高等教育,但直到19世紀末,女性高等教育才得到大規(guī)模的發(fā)展(詳見《男女同校,百年抗爭 | 女科學家去哪了》)??v觀整個19世紀,僅有3400篇論文出自女性科研工作者之手,不足論文總出版量的1%。這3400篇中,由美國女科學家所著的論文共1400篇,其中絕大部分屬于植物學、動物學及其他生命科學領域,物理學領域的論文僅有16篇。而這16篇中,在1889年以前發(fā)表的論文僅有2篇,都為尤妮絲·富特所著[15]。

究竟是怎樣的生長環(huán)境,造就了這樣一位熠熠發(fā)光的女性?

故事在美國康涅狄格州(Connecticut)的農場上拉開序幕。出生于1819年的尤妮絲原名為尤妮絲·牛頓(Eunice Newton),父親是大名鼎鼎的艾薩克·牛頓(Isaac Newton,1643-1727)的遠房親戚。但脫離了這一光環(huán)的他們,也只是個普通的農民家庭。

17歲那年,尤妮絲進入紐約州的特洛伊女子神學院(Troy Female Seminary, New York)就讀。這所學院被稱為“女性的圣地(mecca for women)”(mecca即麥加,為伊斯蘭教圣地),它于1824年由女權主義者艾瑪·威拉德(Emma Willard)創(chuàng)辦,是全美第一所女子預科學校。特洛伊女子神學院與鄰近的倫斯勒理工學院(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共享教學設施,且擁有當時世界僅有的兩間專為教學而設的化學實驗室。正是在這里,尤妮絲掌握了實驗技能,學會了如何構思與執(zhí)行實驗課題。

值得一提的是倫斯勒理工學院的創(chuàng)辦者阿莫斯·伊頓(Amos Eaton,1776-1842)。伊頓是一名律師,但他自幼喜歡自然,在律師執(zhí)業(yè)的同時也從事植物學研究。他曾因參與土地投機,涉嫌詐騙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但幸運地在服刑第5年被赦免。出獄后他繼續(xù)學習植物學、地質學、化學,編纂植物學詞典,開設講座,合作創(chuàng)辦學?!蔀橥苿蝇F(xiàn)代教學改革的傳奇人物[16]。他認為男性和女性應平等地享有接受科研教育的權利,并為此悉心指導了一名特洛伊女子神學院的教師。這名教師為女學生們設計了一整套包羅萬象的科研課程,而尤妮絲便是受益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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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位于塞尼卡瀑布城的衛(wèi)斯理教堂(Wesleyan Chapel)。1848年7月19日至20日,美國首個婦女權利大會在此舉行。| 圖源:Getty images

除此之外,尤妮絲的一位鄰居也對她影響深遠——她就是著名的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1815-1902),是美國女權運動的先驅領袖之一。1848年,由斯坦頓領導的首個婦女權利大會在紐約州的塞尼卡瀑布城(Seneca Falls)召開,尤妮絲也是與會者之一。會議通過了《情感宣言》(Declaration of Sentiments),呼吁婦女在高等教育、工作環(huán)境及婚姻生活中應享有與男性平等的權利。備受觸動的尤妮絲還參與了會議記錄的出版工作[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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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情感宣言》的簽字頁面。尤妮絲·富特的名字位于第1列第5行,她的丈夫伊萊沙·富特的名字位于男士區(qū)第1列第4行。|圖源:Library of Congress, National American Woman Suffrage Association Collection

人們回看這份《情感宣言》時,發(fā)現(xiàn)除了尤妮絲本人以外,她的丈夫伊萊沙·富特(Elisha Foote)的簽名也位列其上。伊萊沙是一名法官、發(fā)明家和數(shù)學家,同時也是女權運動的擁護者,是少數(shù)最終在《情感宣言》上簽字的男性與會者之一。作為丈夫,伊萊沙成為尤妮絲后續(xù)科研工作中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他將她視為平等的個體,鼓勵尤妮絲去做她熱愛的科學研究;他為她引薦了約瑟夫·亨利,且作為AAAS的成員之一,為妻子的研究爭取到了在會議上亮相的機會[8]。可以想見,伊萊沙的堅定支持,給尤妮絲帶來了多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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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尤妮絲的丈夫伊萊沙·富特的照片。尤妮絲本人并未留下公開的影像資料。從文字記載中,可知她身材嬌小,擁有鵝蛋臉、深棕色頭發(fā)和灰藍色眼睛。| 圖源:Wikipedia

環(huán)境科學與行為科學博士生利茲·富特(Liz Foote)與伊萊沙·富特是遠房親戚。在2018年的AAAS會議上,利茲機緣巧合了解到了尤妮絲的存在,參與了關于尤妮絲的研究項目。利茲說:

“作為一個19世紀的女性,尤妮絲的職業(yè)選擇非常受限。考慮到她所面臨的困境,尤妮絲所達成的科研成就是令人欽佩的,且應當激勵我們所有人?!保˙ut as a woman in the 1800s her professional options were nevertheless limited. To accomplish what she did, despite the realities of her time, is very impressive and should inspire anyone.)[18]

假如……今天的世界是否會有不同?

1856年,尤妮絲關于不同氣體對太陽光熱量吸收的研究問世后反響平平,其中有關氣候變化的預言更是無人問津。隔年,尤妮絲發(fā)表了一篇關于大氣壓的波動與電荷變化關系的論文[19]。根據(jù)《英國皇家學會科研論文目錄》(Royal Society’s Catalogue of Scientific Papers,1800-1900)記載,這是尤妮絲發(fā)表的最后一篇物理領域的論文。

假如當初的科學界重視了這份研究,在得到足夠的資源和周遭的鼓勵之后,尤妮絲或許會想到使用長波紅外線輻射代替樸素原始的太陽光加熱。如有先進的儀器設備和標準化實驗室的幫助,尤妮絲的下一步實驗應能做到設計更為科學、精巧,定量結果更為精確,她關于氣候變化的猜想或許便能進一步得到證實。

美國在錯失尤妮絲的同時,也錯失了率先發(fā)展現(xiàn)代氣候科學的機會。19世紀60年代后期,第二次工業(yè)革命開始,人類由此步入了“電氣時代”。彼時的美國各項科技發(fā)明蓬勃發(fā)展,加速趕超以英國為代表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但與應用研究相比,基礎研究則較受冷落。在尤妮絲所處的19世紀中葉,美國物理學界的發(fā)展與歐洲差距甚遠。即使到了19世紀70年代,美國自稱為“物理學家”的也不足75人,且在此之前,只有本杰明·富蘭克林和約瑟夫·亨利名揚國外[20]。隨著美國人開拓與探索他們的國土,自然歷史研究欣欣向榮,但自然科學研究卻舉步維艱。

假若當初尤妮絲的研究能在美國與歐洲大陸受到重視,或許會成為美國氣候科學發(fā)展的契機。恰如劉翔對中國田徑的影響一般,佼佼者總會吸引國民對這一領域的關注,而這種關注將帶來政策的扶持與資源的傾斜。19世紀50年代通常被現(xiàn)代氣候變化研究者視為工業(yè)化的起點,換言之,此時的人類活動尚未對氣候變化產生影響。而樹木年輪的生長情況顯示,在19世紀60年代,北半球氣溫顯著升高[17](原因為化石燃料的大量燃燒與森林的砍伐)。假如彼時的美國抓住了氣候科學發(fā)展的契機,人類或許能對這一時期的氣候變化迅速作出反應。

人類對溫室效應的認識始于1827年數(shù)學家約瑟夫·傅里葉(Joseph Fourier,1768-1830)提出的地球大氣具有保溫作用的觀點。傅里葉認為,如果大氣層無法保存熱量,根據(jù)地球的體積以及地日距離計算,地球表面的溫度應遠低于實際值[21]。而尤妮絲和丁達爾的研究,則具體回答了“哪些大氣成分造成了這一保溫作用”的問題。需要注意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是一小團基本等溫的氣體的熱輻射吸收,這與現(xiàn)在所說的對整個大氣層的輻照-加熱并不是一回事。要把這種理想實驗的結果推廣到整個大氣層,還需要很多后續(xù)才發(fā)展出來的理論知識。

具體而言,隨著電磁學的發(fā)展,科學家們逐漸形成了對輻射的基本認識,建立了大氣輻射傳輸理論,物理學家們才得以將小范圍內簡單的輻射加熱推廣到溫度層結十分復雜的真實大氣層。至此,“大氣二氧化碳濃度的增加可以導致近地表氣溫升高”才得到證實。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氣象學家查爾斯·大衛(wèi)·基林(Charles David Keeling,1928-2005)的測量結果顯示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在快速上升[22]。當把“大氣二氧化碳濃度的增加可以導致近地表氣溫的升高”的結論與“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在快速上升”及“全球變暖”的事實聯(lián)系在一起,溫室效應才真正成為一個有意義的科學問題。而尤妮絲的研究,恰是溫室效應論證鏈條的起點。假如人類能提早幾年預料到人類活動會影響氣候,也許今日地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能得到更多喘息的機會。

更令人遺憾的是,尤妮絲的沉寂只是科研機構中女性被剝奪平等權利的龐大敘事的一部分。2018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ta Barbara)召開了一場以“科學不分性別”(Science Knows No Gender)為主題的研討會,紀念尤妮絲·富特的杰出貢獻[23]。該校氣象學教授蕾拉·卡瓦洛(Leila Carvalho)表示:“我不禁在想,還有多少個‘尤妮絲·富特’等著我們去發(fā)現(xiàn)?還有多少科學成果,因為性別、民族或人種所帶來的社會壓力,被埋沒在了歷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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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2018年上映的電影短片Eunice中,由英國女演員海倫·杰西卡·麗嘉(Helen Jessica Liggat)飾演的尤妮絲穿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繁復裙裝,在簡陋的條件下進行實驗。| 圖源:Youtube

把女性關在門外,科學將失去一半的助力。尤妮絲證明了女性在科研領域擁有不亞于男性的潛能,這是對其后無數(shù)女性科研工作者的鼓舞。如今的她們可以不為“業(yè)余科學愛好者”身份所限制,擺脫繁復的裙擺,穿著簡裝步入科學的殿堂。在尤妮絲生活的時代,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僅為290ppm(parts per million,百萬分之一)。她或許沒有預想到,在短短一個多世紀之后,這個數(shù)值會突破410ppm[24]。正如2019年的《關于氣候正義的婦女聯(lián)合領導宣言》(Women’s Connected Leadership Declaration on Climate Justice)中所述,在全球變暖日益嚴重、氣候變化危機四伏的今天,“為了改變這一切,我們需要每一個人的力量?!保═o change everything,we need everyone.)[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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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關于氣候正義的婦女聯(lián)合領導宣言》致力于支持全世界婦女在氣候保護領域勇敢發(fā)聲、作出行動及爭取領導權。| 圖源:womenleadclimate.org

致謝

清華大學地球系統(tǒng)科學系研究生施文為本文涉及的專業(yè)知識提供了參考意見,謹以此表達誠摯的感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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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Section of physics and mathematics’, New York Daily Trib., 26 August 1856, p.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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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Mitchell, Jeff (2018). Science Knows No Gender: In Search of Eunice Foote Who 162 Years Ago Discovered the Principal Cause of Global Warming. The Curren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24] https://www.noaa.gov

[25] https://womenleadclimate.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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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演繹無限精彩!
大學士級
應當反思女性研究者曾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為我們身邊的女性科研工作者提供支持,或許是更值得思考的問題。
2022-01-25
smxh676
大學士級
科學沒有國界,也不分性別。女性的世界里不只有華美和實用,還有真理。
2022-01-25
剛毅堅卓
太傅級
已閱知
202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