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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了一座電影院,卻得到商代城市“大秘密”

公眾考古踐行者
原創(chuàng)
考古領隊,考古科普倡導者,考古學打開了新知識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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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緣起

那一年,聽聞二七廣場附近的東方紅電影院要拆掉了,心中不滿蕩起幾分惋惜,雖說不是鄭州本土人士,但是,往來于鄭州大街小巷之間,難免不經(jīng)意的撞見,破舊的外表與高速發(fā)展的都市氣質有些不太相符。但是,它對鄭州人而言,卻有著特殊的意義。這里盛放著他們靚麗的青春、儲存著他們年少的歡樂,他們曾在這里仰望星空,也曾在這里瞭望世界。這座古樸的電影院就是鄭州這座城市記憶的存放點。其實,除了電影院,那些古代的建筑都曾是歷史的見證者,因此,我對它們總會升起幾分尊敬,幾分愛戴。正如一個笑話所講 “聰明的女生一定要嫁給考古學家,因為,年紀越大,他們會越喜歡”。話雖如此,我們是要保留古老的東西,留住城市的根脈。但是考古學家的胳膊終究抱不住所有的喜歡,人類的進程是走向未來,城市的車輪終究是向前的,我們也要不斷的向前走,讓城市活在當下。

那一天,秋風乍起,手持一紙紅頭,我們一行人來到東方紅電影院舊址時,機械化作業(yè)給與人類選擇與思考的時空非常有限,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片拆除后的下凹空地,下沉的地表與四周高聳的藍色圍擋相比,顯得拆遷區(qū)空曠且遼遠,圍擋下的喬灌木郁郁蔥蔥,雜亂五章的野蠻生長,張揚著生命的活力。

面對這遼闊的工地,蔥蕤的生命,我們一行人,感到并不輕松,恰如生命的兩面,總是悲喜交加。為了城市的發(fā)展,這塊地已被重新規(guī)劃,考古勘探工作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商代遺存與古代墓葬。最關鍵的是,在擬建區(qū)內發(fā)現(xiàn)了大面積夯土遺存!這樣的勘探結果,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憂。建設用地位于鄭州商城外城墻附近,根據(jù)現(xiàn)有文物保護規(guī)劃,鄭州商城西城墻恰好穿過這片建設用地,這一區(qū)域屬于鄭州商城二類建設監(jiān)控地帶,文保范圍內發(fā)現(xiàn)城墻,自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不必大驚小怪。令人費解的是,這條夯土城墻分布的并不均勻,而且僅局部分布,并沒有成條狀分布,這樣的城墻又讓人生疑。面對這種復雜情況,國家文物局綜合考慮,令省文物局對這一區(qū)域發(fā)現(xiàn)的夯土進行定點試掘,以確定夯土墻的范圍、分布與性質。正是這樣的緣起,我們一行人,初來這個工地,頓感壓力在肩,這就是這次發(fā)掘最初的模樣。

那天,我在考古發(fā)掘總日記上,寫下了“2017年9月25日。二七廣場考古工地項目開工,編號2017ZEL”,一場尋找商代城墻的發(fā)現(xiàn)之旅隨之開啟。

發(fā)掘小隊在商討遺跡時代

二 城墻疑蹤

這個工地涉及國家級文保單位,國家局、省市文物和我們單位都對這次試掘非常重視,通過謹慎的研究和綜合考慮,院領導讓單位商周組大牛姜楠同志任領隊,由我作為執(zhí)行領隊,技術員的配備也是深思熟慮,抽調了有豐富田野考古經(jīng)驗的王廣才和年輕新秀鄧燕2位同志做技術員,這樣的隊伍可謂年齡結構老中青,技術力量也是呱呱叫。國慶節(jié)前,我們試掘小隊進駐了二七廣場考古工地。根據(jù)勘探所見夯土分布的范圍,我們一南一北,布了兩條東西向的探溝,規(guī)格3x35米,試圖用這兩條探溝解決夯土分布范圍,結構、性質與時代的問題。為了排除外界的干擾,選擇北側探溝時,我們盡可能將其排布于北部混凝土樁分布區(qū)。當時,我認為這一區(qū)域的地層與堆積除了水泥樁的擾動外,其他干擾因素會很少。所幸,北側探溝在混凝土樁林立的逼仄空間里得以順利放線。線剛放完,未挖幾天,技術員就只剩王廣才一人了,年輕的小鄧請假回家了,年輕同志,新婚燕爾,離別總是不太好呀。

由于是試掘,因此,工地進展比較慢,揭開覆土后,兩條探溝的模樣就立馬顯現(xiàn)了出來。南側探溝,編號TG1,表現(xiàn)出表里如一,開口層的土質與下清土層基本一致,均為黃色粉砂狀生土。這樣的地層堆積,頓時讓整個發(fā)掘小組心如死灰。正當大家情緒非常低落時,北側探溝,編號TG2的西側,則出現(xiàn)了大面積灰土,并且成層狀分布,這些灰土的出現(xiàn),讓我們多少有些欣慰,也帶了來希望,于是工作重心向北側傾斜。隨著工作的開展,北側探溝內的文化層堆積日益明顯,但是,地層堆積看似成層分布,但是,卻與夯土的的堆積存在一定的差異。一般來說,夯土的土質、土色上下一致,并且成層分布,土質堅硬且密實,層層相接處,多有夯窩。而我們清理的TG2西側的疑似夯土堆積時,文化堆積卻表現(xiàn)的非常奇特,與夯土相似,又不完全相同。首先,堆積看似分層,但是顏色差異很大,上下銜接層的顏色差異明顯,灰一層,褐一層。堆積方式也不同,地層相接處,分層明顯,土質堅硬、密實,但是未見夯打的痕跡,比如夯窩。此外,有一種怪異現(xiàn)象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地層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商代陶片。商代城墻堆積中,發(fā)現(xiàn)商代的各種陶片,是正常堆積現(xiàn)象,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文化堆積中的陶片數(shù)量過多,且形制較大,就有點匪夷所思。畢竟,在夯具強大壓力下,能夠茍且偷生,不粉身碎骨,能全身而退者終究是少數(shù)。因此,地層中不同材質的商代大塊陶片密集的出土,加之未發(fā)現(xiàn)夯窩,頓時讓我們對片塊勘探所見的疑似夯土區(qū)域的堆積產(chǎn)生了懷疑。

疑似夯土的灰土區(qū)域

工作在質疑中不斷向前推進,值得慶幸的是,兩條探溝的東側均發(fā)現(xiàn)了兩座墓葬,其中,南側的兩座,墓道完全顯露,經(jīng)過擴方,基本確定了墓葬整體范圍,那是兩座平行分布的漢代墓葬,坐南朝北。這兩座墓葬出在王廣才師傅負責的探溝里,按照慣例,他就直接負責了這兩座墓葬的發(fā)掘與清理。而北側探溝中的兩座墓葬,顯現(xiàn)出的僅是墓葬的墓室位置,為了找全墓葬的分布范圍,在混凝土中間,大費周章,甚是折騰人,經(jīng)過好幾天的奮斗,我們終于搞清了墓葬的分布范圍與形制,令我們詫異的是,北側的兩座墓葬,墓室雖為平行狀態(tài),但在墓道位置,西側墓葬的墓道向東呈拐彎狀偏向,并與東側墓道連為一起。負責人鄧燕便來問我,這個種墓道何故如此?看著她疑惑的表情,我便問她:“聽過“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嗎?”她點點頭。隨后,我便告訴她,這或是漢代流行的夫妻合葬墓的一種合葬方式。男女問題是人類社會經(jīng)久不衰的熱點,男女合葬也是古代墓葬中永恒的話題,從史前到明清都在流行,只是埋葬與表現(xiàn)的方式不同而已。聽完后,鄧燕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但是,她還是慨嘆了一句:“唉,這又何必呢,如此大費周章,活著的時候,在一起都未必快樂,在死后還要在一起,真累呀”,看著她心事重重的樣子,我連忙說道“生活是個漫長的過程,其實還是幸福更多一些”。

隨著工作的進展,北側探溝中的灰土堆積已經(jīng)大部顯現(xiàn)出來,這個已被清理出來的遺跡,進一步確認了我們最初的判斷,這種文化堆積很可能不是夯土。如果不是夯土,那又會是什么呢?那天,我站在探溝一側,看著規(guī)整的東西兩壁,坑內堆積成層且有陶片出土,但又不是城墻的基槽,又會是什么呢?突然靈光一現(xiàn) “壕溝”!兩字跳入我的腦海,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想到這里,我連忙跳進探溝中,用手鏟刮了刮堆積的邊緣,進一步確認了這個遺跡幾個關鍵性位置。遺跡屬性的這個發(fā)現(xiàn),也得到了領隊姜楠的認可。基于夯土墻體(基槽)變壕溝的發(fā)現(xiàn),我們在堅持原有發(fā)掘計劃的同時,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作任務,對發(fā)掘區(qū)內的四壁進行掛剖,如果這處遺跡若真是城墻壕溝,那么城墻就一定就在附近,并且會在工地下清后的四壁上有所顯現(xiàn)。于是,吳金濤同志被抽調過來,承擔了這項重要工作,通過對四壁剖面大范圍的刮剖,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探溝中的遺跡是灰溝,原本疑似的夯土墻應該就是灰溝內的文化堆積;探溝中的四座墓葬是新莽時期的遺存。

隨著工作的開展,日子將臨隆冬,我們的工作在肯定與否定中來回搖擺,生活也在希望與失望中來回橫跳。終于,一個初冬的上午,我們迎來了專家組的檢查,這是國家文物局對工地質量把控的關鍵一步。那天來的專家,都是國內早已名滿江湖的大學者,這些專家在河南和商周考古深耕多年,且多有建樹。專家組在現(xiàn)場對發(fā)掘的遺跡進行了檢查,并對出土的器物進行比對,在聽取了我們的工作匯報后。專家組對我們的發(fā)掘工作給予了高度的肯定,認同了我們發(fā)掘小組的結論,并且認為,該區(qū)域可以進一步開展工作,以確定遺址區(qū)內其他的遺跡的屬性與年代。結合專家組的建議,就在我們積極向國家局匯報的時候,一場大雪來臨了,在這場大雪中,我們暫停了野外工作,轉入了室內整理。一個冬天挖出來的陶片,除了墓葬中的器物粘對起來的較多外,灰溝出土的陶片,多不成器,這樣的結果恰如我們的城墻之旅,無功而返。

同處一地卻時代迥異的遺跡

三 全面發(fā)掘啟動

2018年秋,我們幾近快忘確二七廣場的發(fā)掘事宜,國家文物局的公文終于到了,批準了我們全面發(fā)掘的申請,并再三叮囑我們注意重要遺跡現(xiàn)象,時刻上報發(fā)掘情況。

又是一個深秋季節(jié),我們的隊伍又回到了二七廣場這熱鬧非凡的區(qū)域。發(fā)掘現(xiàn)場與墻外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群相比,著實冷清不少,加之一年的擱置,有些區(qū)域的草木仍在肆意的瘋長。這次隊伍進場時,我們一共是七個人,我、鄧燕、黃晨、王笑笑、黃靜鈴、程方和劉心怡,后四人是山東過來實習的學生,單位鑒于他們需要過田野考古關,就派她四人來二七廣場這個遺跡較多的工地,以滿足他們的實習要求。于是,我就指派鄧燕負責這幾個女生的日常工作、學習。因為,我一直覺得鄧燕是好孩子,這個來自關中西府的農(nóng)家兒女,善良、單純、質樸、勤奮。她有著關中地區(qū)樸素的情感與操守,她秉持這種高尚的情懷在工作中實施著自己的節(jié)奏,頗具古風的做事方法,有時會顯得不近人情,不太適合當今的世下,那樣,對自己過于苛刻,會讓自己活得很累。也許,是她工作的樣子常常會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那個曾經(jīng)無枝可依的浪子。讓她做學生們的帶路人,我是想讓這些娃娃們在有一些天,突然想起,曾經(jīng)的這段經(jīng)歷,她們的大姐頭沒有把她們帶到了邪路上去。即使這樣,在一個冬月的上午,我接到黃靜玲的電話,電話的那邊哭的是梨花帶雨,竟無語凝噎,無法言說,在其平靜之后,我才搞清楚,因為她做了件冒風險的事情,被鄧燕及時制止并批評了幾句。因為此女天生靦腆,加之后怕,面對這種事情便瞬間崩潰。

這種工地,因為前期的建筑層比較厚,文化層前期早已破壞,加之后期清理建筑層時,也多有損傷,這里的文化層基本不見,發(fā)掘起來,并不費勁。盡管地層堆積不好,我們還是嚴格遵守國家文物局的要求,按照探方法對工地進行了布方,科學發(fā)掘。而工地上,我們必須面對的主要問題就是遺跡數(shù)量眾多,埋葬深。通過初步發(fā)掘,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些商代灰坑的深度可達6-7米,這樣的深度,讓我們在安全上出現(xiàn)了很大壓力,如果要保持灰坑的原狀態(tài),那么商代方形灰坑越往下越小,對發(fā)掘帶來很大不便,若將人置于7米下的豎井中作業(yè),如果發(fā)生垮塌,后果將不堪設想。面對這種情況,我們采用邊發(fā)掘,邊擴方的方法,在已經(jīng)不斷下清的過程中,逐漸擴方,通過擴方,我們可以在安全的防護下,逐漸下清理遺跡內堆積。同時,這一區(qū)域的漢代墓葬也非常的深,多在4米左右,更有甚者,在6-7米左右,鑒于我們挖灰坑的方法,我們對墓葬也采取了這種方式,這樣在清理起來,盡管有些費事,但是,安全系數(shù)卻很高。

相比于其他的考古基建項目,我們的這個項目不僅僅在技術上有較高的要求,是國家文物局關注的重點項目,同時,在理論上也有高標準,工地上四個嗷嗷待哺的實習生。她們的性格差異很大,王笑笑同學果敢大膽,黃靜玲謹慎細心,程方內向寡言,劉心怡文靜默然,雖然四人各有性格,但是終究是實習生,相比于其他成熟的技術員,這些來實習的學生對我們的工作提出了高要求,畢竟,作為人家的實習老師,不僅僅要告訴他們怎么做?并且也要告訴他們?yōu)槭裁??當凡事都必須有個“為什么”的時候,我頓時就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加之學生們對于知識的渴望,她們對工地所有的事情都有新鮮,都感到好奇,并且會時常提出問題,有些問題我們尚可以應對,但是對有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我們也時常不知該如何回復??匆姖h代的人骨,就會問:“這些人為什么是這個樣子?”“他們的骨頭為啥這么粗?”“他(她)的腿為什么這樣細呀”,這些無厘頭的問題正中我知識盲點,我便不敢再說話,害怕說錯話,給了他們不正確的答案,免得誤人子弟,那種糾結常會讓我這個須眉大漢變得有些像裹腳的女人,不敢邁開步子前進。為了解決這些女同學的問題,我們只好在田野工作中開辦了臨時的理論培訓班,通過講授考古理論知識和田野技能,來規(guī)范問題的出處與方向,通過這樣的方式,終于把這些脫韁的野馬拽回她們原本該待的地方。

2018年的考古工作在時間的流逝中,我們迎來隆冬季節(jié),當大雪覆蓋著整個工地的時候,四野皆被大雪掩蓋,只有那些被清理完的遺跡,就像一個個眼睛,張望著蒼穹,打量著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世界。

一墻之隔,差別千百年

四 開啟2019年

2019年的春節(jié)剛過,迎春花才剛剛綻放,我們在二七塔旁的工地又開始忙碌了。今年是工地計劃完工的一年,于是,我們的工地迎來了一批的增派的技術人員,陳陽、趙福樂、高宏、景亞茹等人,此前,這四人在鄭州南崗劉挖明代墓葬(可見拙作《鄭州南崗劉明代墓葬發(fā)掘記》《大眾考古》2022年10期)。他們的到來大大增強了整個工地的技術力量,同時也為我們帶來了新的問題—桌子周邊坐不下了。在增加了幾個桌子后,我們依桌坐下了,那時候,整個工地就整齊有序,生氣活潑,安逸悠遠。

初春的中午,太陽光穿過二七塔頂,灑落在我們的工作室前,我們掩了工地大門,瞬間會將外面的喧鬧隔絕起來,于鬧市之中得一片清凈地。擺起一排長桌,上面擺滿了各色的菜肴,五顏六色,冷盤熱菜,葷素搭配,大家圍桌而坐,觥籌之間,頓生江湖與廟堂僅有一步之遙的錯覺。畢竟,工地圍墻外是繁華的二七商圈,我們隔墻而看,百年德化也只是幾步的距離,外面的繁華喧囂熱鬧與墻內幽靜自得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墻外的高樓大橋,霓虹電光是現(xiàn)代科技的杰作,圍墻之內所能看到了是灰坑水井,墓葬窖穴是古人的文化殘存。墻外的世界是我們的,也曾經(jīng)是他們的。歷史的輪回中,他們從古代一路走來,生于斯、葬于斯,他們是這一片熱土的曾經(jīng)。當歷史向我們流淌,我們是這片熱土的現(xiàn)在,但是,終有一天,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成為歷史。因此,工地大門不再是一道普通的門,它如同一個時空的轉換臺,門內,我們與古人對話,門外,我們與現(xiàn)代共享繁華。而這個特征在大家的穿著打扮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我們隊伍中的女同志們在上班與下班時,常常是兩套裝備。由于大都是青春的靚麗女孩,進門后,立刻換上藍色工作服投入工作,下班后,大家紛紛換上時尚的外套,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的婀娜,原本藍色的海洋就頓時就泛起五彩斑斕的花朵。尤其是景亞茹同志,身材高挑,干起工作進退有度,打扮起來也是格外時尚,成為工地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轟轟烈烈的大生產(chǎn)開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這片熱土下太多的秘密,商代的窖穴、戰(zhàn)國的水井、漢代的墓葬等等,這些遺跡中的各種出土物也是各具特色,商代的陶斝、戰(zhàn)國的陶罐、漢代的銅鏡、唐代的三彩、明清的瓷碗。其中,商代與漢代的遺存與出土物最豐富,商代的遺跡多是方形窖穴,這種窖穴的形制非常規(guī)整,口部多為長方形或方形,豎穴土坑式,深度多在4-6米左右??觾榷逊e非常豐富,坑底也多有完整的陶器發(fā)現(xiàn),因此,我們采用擴方法對其清理,也收獲了不少完整器。如陶鬲、陶斝、陶豆、陶盆、陶簋、陶壺、陶甗、陶甑和卜骨等。盡管出土物如此的繁雜,與漢墓比起來,還是有些相形見絀。

漢代墓葬在這片土地上分布的非常密集,且多為西漢時期,清一色的洞室墓,分為兩種,空心磚磚室墓和小磚磚室墓,前者略勝。這些漢墓為我們的發(fā)掘工作帶來了不小的壓力。因為,此地發(fā)現(xiàn)的漢墓多保存完整,極少被盜,其中一座就被我們小隊號稱“專業(yè)第一”的黃晨同志遇上,那是一座形制巨大的西漢晚期墓葬,局部殘破,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發(fā)掘至墓底,竟然只發(fā)現(xiàn)了零星的五銖錢,對此墓清理花了很多心血的小黃,頓時,就仰天長嘆,不能自抑。相比于小黃的手氣,鄧燕的運氣就比他好多了,畢竟她挖出了一座唐代墓葬,還挨了批評。那座唐代墓葬在早期清表時已被破壞,發(fā)掘區(qū)域的基坑壁上可見殘部,因為掛在了壁上,鄧燕看見了這個遺跡,遂將其進行了清理,經(jīng)過一陣忙碌之后,發(fā)掘出了一堆文物,銅鏡、手鐲、裝飾品等等。當我看到這些器物后,當即就批評了鄧燕,并立刻停工,開了一個業(yè)務短會。因為,裝飾品被清理回來后已經(jīng)全部散落,不能成形。面對這種情況,我告訴大家:考古不是挖寶,是科學研究的工作。一座墓葬有無隨葬品都是古人真實生活的寫照,即使被盜,也是墓葬歷史的一種呈現(xiàn),因此不能有主觀得失,而要客觀的記錄,嚴肅的對待。同時,田野考古也不是單純的器物清理,更不是清土豆式的挖寶,田野考古學最主要,最核心的就是原生情景,當一件器物被粗暴的剝離出其原生場景,那么這件文物的價值就會打折,所以對于復合型文物,最好是保持原狀,而不要輕易的清理,最好是全部提取,放入實驗室再進行操作。這次會議之后,我覺的大家在文物的提取上有所精進,更加的科學。后來,我聽聞小黃在別的工地就完整的提取得了一個唐代的頭飾,并放入實驗室進行考古,這或許就是知識的力量吧。

清理墓葬的黃晨

這些漢墓不但沒有被盜,而且出土物非常豐富,但是與墓葬的形制相比,我們更喜歡后者。這些漢代磚室墓數(shù)量眾多,空心磚上多有圖案,雖多為單一圖案,但是偶爾也可見神鳥走獸,樓閣華車,這些多變的紋飾點綴著寂寥的墓室,豐富著古人的生活,也開闊著我們的視野。除去這些耳目之娛,合葬墓著實刷新著我們的認知。異穴合葬是這個墓地普遍的流行方式。兩座墓葬之間,或以過道相連,或以墓道相通,他們似乎在有一種近乎倔強的方式在踐行曾經(jīng)的愛情誓言。

這種異穴的方式的男女合葬很好理解,但是同穴的男女合葬墓似乎就不好解釋了。“難道他們都是同一天去世的?如果不是,這樣是不是有些太殘忍呢?愛情會消失嗎?”這樣問題來自于那個裝扮時尚的女生,她一直以“多問第一”在我的團隊存在,不知就問,因此也比別人更加精進。呵呵呵……工地一陣笑聲之后,我覺得似乎得說些什么,要不這個笑聲不就成為了掩飾尷尬的道具了嗎?我隨即問道:“你看過一個名叫劉文科的人,寫的碩士論文《黃河流域史前男女合葬墓研究》嗎?”女孩子抿著嘴,搖了搖頭,卻笑得的更開心了。我說:“那就聽劉先生給你講道”。

其實,古代兩口子同時去世的事情有,但是只是偶爾現(xiàn)象。在漢代,人們思想還是很開放,所謂“仲春之際,奔者不禁”,月上枝頭,人約黃昏,男男女女,那是多么開放的生活,我們現(xiàn)在人都不敢想,更不要說干,那時候的人不象宋元代以后,那么的拘謹,尤其是明清之際,女人由于禮教的限制,不要說穿熱褲,就連與男性說話都不允許,因此,以死殉節(jié)的人或比較多。

因此,判斷這個問題,首先是看田野發(fā)掘的場景,必須從靜態(tài)的現(xiàn)象去推斷動態(tài)的過程。在漢代或者其他時代墓葬中一旦發(fā)現(xiàn)了合葬墓,即使是夫妻合葬,我們也要時刻保持警惕,畢竟野外考古工作是可以確定他們埋藏過程的唯一方法??脊努F(xiàn)場是一切研究的基礎。如果野外工作馬虎就會造成室內研究結果的失誤,就像這座夫妻同穴合葬墓,究竟是什么樣的埋葬方式,要從埋藏細節(jié)與靜態(tài)端倪中去觀察,而不能僅僅看現(xiàn)狀,現(xiàn)狀是靜態(tài)的,而埋葬過程是動態(tài)的。如果只從靜態(tài)的視角看問題,那么考古學就會很簡單??脊艑W要“透物見人”,就必須看到這個動態(tài)的過程。你看,這個墓葬,墓室比一般的墓室略寬,其次,他的左右兩側建筑材料也不一致,一側為小磚,一側為空心磚,隨葬器物也分兩堆擱置,同時,墓室的人骨也表現(xiàn)出有差異,最為重要的現(xiàn)象就是竟然有一個陶罐被擱置在在墓門外側位置。這些現(xiàn)象,說明了什么呢?只有一點,就是事出蹊蹺必有內因。我們看到的是這個現(xiàn)象,而一切的證據(jù)表現(xiàn)出這個靜態(tài)的結果并不是原始狀態(tài),也就是這個靜態(tài)現(xiàn)象是多個動態(tài)過程造成的,比如,墓葬的建筑材料存在差異,墓門上竟然有陶罐,加上人骨差異,都突顯出此墓葬曾二次擾動過,也就是男女在合葬過程中存在先后的關系,其中,一人先逝,隨即被埋入此墓葬中,后其配偶死后,也埋葬于此,形成合葬,這個過程是動態(tài)的,比如前期所有的材料是一種,后期所用墓葬材料是一種,在墓穴擴建時,先逝者多會被擾動,骨骼會有擾亂,因此墓葬會有異常情況。而在墓葬在擴建時,將先逝者的一件陶器擴建時刨出,在埋入第二個人時,又將其于與混埋一處,于是就出現(xiàn)了你看到的這個情景。

“那么,誰先,誰后呢?”小景看著這座合葬墓,又問了一句。

“那個先走的人,一定是被傷害最深的人,因為埋葬較早,多被后者擾亂打破。因此,這種合葬關系中,就是被打破者,遺骸有局部擾動的一般都是先行者?!敝v完之后,我笑著對她說,其實可以看一下,我的論文,盡管通篇寫的不咋樣,但是在合葬這個動態(tài)關系這塊,寫的還較為精彩。

存在早晚關系的男女合葬墓

五 考古大會戰(zhàn)

一直以來,覺得二七大會戰(zhàn)的標志性事情應該以郭相坤、任麗娟、秦德寧三人的到來比較妥當,畢竟,他們是從別的項目組抽調過來的人員,用以增加我們的人手,而且秦德寧、郭相坤原本就是獨立的小隊。他們的到來,為我們項目組不但增加了發(fā)掘實力,而且也大大的擴展了我們的食譜結構。郭相坤師傅雖出生于河南偃師,但曾定居新疆,無師自通,燒的一手西域好菜,尤其是新疆大盤雞更是拿手絕活,每逢佳節(jié)或天雨時節(jié),他便親自掌勺,烹制佳肴,尤其是那肉的鮮香,辣椒的濃烈,土豆的綿長,恰如其人,粗礪中有些柔軟。飯后,他總是拿個小凳,坐在一堆陶片堆中,靜靜的拼接,嘗試各種方式,總是將看似無法成型的殘破陶器拼接成一個近乎完美的器物,在他手上修復出的商代陶器最多,無愧于妙手之稱。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想這性格如此火爆的人,竟有如此細膩的心態(tài),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當然,在他負責下,工地西側的重點區(qū)域,原本懷疑是壕溝位置,在全面揭開后,所謂的壕溝,向南漸收,成為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的灰坑?;蛟S這就是考古的魅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層會是什么?或許就是人們給你挖的一個大坑。

隨著,工地的全面揭開,挖溝的挖溝,挖坑的挖坑,挖墓的挖墓,一派熱鬧的景象。但是由于大氣管控的要求,已經(jīng)發(fā)掘區(qū)域必須用防塵網(wǎng)進行遮蓋,工地位于市中心,只好遵循安排,為天藍藍做出考古人的貢獻。凡事有利有弊,天藍了,腳下卻不穩(wěn)了,我們的發(fā)掘自東而西,而門在東開,因此,我門出土時,要經(jīng)過長長的且暗藏玄機的已發(fā)掘區(qū),這個區(qū)域大坑套小坑,坑坑相接,每次途徑,總要十分小心才好,這就正應了,生活不僅有眼前的二七塔,也有腳下的大坑。而現(xiàn)在,還要加蓋防塵網(wǎng),風險系數(shù)明顯攀升,每次路過,如同過雷區(qū)。雖然,掉進坑的事情不常發(fā)生,即使掉進去,多半會被網(wǎng)子兜住,如同掛在樹上的二師兄,除非體積過于龐大,才會塵埃落定(腚)。

但是,落坑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是一個中午時分,高宏在穿越“坑區(qū)”時,一不留神就掉進坑里去了,說時遲那是快,在文物保護區(qū),頓時竄出一個高大黑影,直奔高宏而去,只見他三步并作兩步,瞬間就來到高宏身邊,一把就抓起落在坑里的高宏,將拽上在坑來,又是拍土,又是噓寒問暖。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黑影就是我們的文物保護專干吳金濤。受到驚嚇之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些列變故,瘦小的高宏一臉緋紅,連忙推開小吳。站在遠處的我們,也被這一些列動作搞得如同丈二的和尚。但,頓時,我們大家彼此一笑,就全明白了,怪不得這兩天有奇事頻發(fā),現(xiàn)在不都有答案了嗎?于是,中午,我們多加了好幾個菜,讓這兩個年輕的“地下黨”轉成地面“正規(guī)軍”。由此可知,掉進坑里,也不一定都是壞事,有些就是“天作之坑”,比如郭老師挖的那個大灰坑,高宏掉進去的這個小灰坑就都是。所以不要畏懼坑,保不齊那是件好事情呢?怪不得人常說,吃虧是福呀。

鑒于高宏的這天作之坑,當天下午,鄧燕帶著工人,用我們的標桿與警戒帶應形走勢的在發(fā)掘區(qū)標記出了一條安全通道,并對危險區(qū)域進行了加固和標識,這樣,這一片危險區(qū)域中就走出了一條坦途。這個做法恰被下午檢查工地的杜新院長發(fā)現(xiàn),盛贊不已,并且全院推廣。事后,杜院長給我講,其次檢查工地,發(fā)現(xiàn)鄧燕變化挺大的,比以前更加的大方和自信了,不像以前那樣沉默不言。其實,歲月給予人們的東西,不僅僅有蒼老,也有成長。我不止一次的回想起,2015年深秋,鄧燕初來我的項目組時的模樣,恬靜無語,默默跟在工地現(xiàn)場負責梁亞男的身后,膽怯的張望著這個世界。在這幾年里,她與我合作,謹慎而負責的干著工地上所有的事情。這個對愛情大膽,堅忍的女生結束了與男友長達八年的愛情長跑,終究修成正果,雖然婚姻和我們所熱衷的愛情并不一樣,但是我堅信,一個心中有愛,認真負責的人,一定會過好她的這一生,我還是希望她能對自己不要過于苛刻,其實,有時候,過度完美也是一種傷害。

再美好的華章終有落幕的時刻,考古會戰(zhàn)也一樣。在發(fā)掘區(qū)域我們清理出商以來多個時期的文化遺存,出土的器物也不可勝數(shù)。原本位于工地西側的疑似夯土層在三年來的發(fā)掘中,從原來的城墻,變?yōu)榱艘伤坪緶?,再從壕溝變成了一個灰坑,這樣的喜劇對于一個靜止的遺跡而言并沒有什么,因為,它已經(jīng)深埋于此達三千年之久,它從未說過自己是什么,說它是什么的人是恰不斷變化的我們,雖然,每一次,我們都覺得自己這次判斷是正確,但是,當塵埃落定,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但是我們深知,每一變化,我們都距離真相更近了一步。

答案揭曉后,省、市文物局都排了專家對這個工地進行了驗收。那天,我將做好的PPT放給檢查而來的專家看時,五味雜成,畢竟,一件事情終于結束了。

六.疫情大作

工地驗收結束后,我們一直保持著工地的原貌,靜等國家局的檢查。這段時間里,我們掩起門來,歲月過的很慢,將挖出來的陶片,慢慢的休整,粘對,有不少都可以修復成完整的罐子。當然,代價也是慘重的,雙手沾滿502膠水是小事,有時候,甚至被膠水燙傷。有一天上午,我們在修陶器的時候,一不留神,陽光下飽吸熱量的膠水就滴到了小景的手上,瞬間,白皙的手背化為緋紅,幾秒后就騰起一個大泡,如此情景,大家急忙去找了些冰塊敷上,過了陣,大泡才有所收斂,然后,大家才笑著說:“這下可破了手相了”。吃一塹,長一智,此后,我們再修陶器時,就格外的注意,唯恐被繼續(xù)破相。

等待的日子,時間雖然很慢,卻是工地資料查缺補漏的好時機。當一些細微工作要去補充時,鄧燕就和看工地的大叔一起合作工作。突然有一天,我看見小鄧的丈夫小李在幫忙干活。細問之下,才知道,看場大叔在工作時,扭了腰,鄧燕深感這是她的責任,于是讓丈夫請假,來這邊幫忙。我當時心想,何必呢?但又一想,善良的人原本如此。

2019年終究過去,我們的工地又一次完全覆蓋在白雪之下,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這次冬藏的時間非常長的漫長。

2020年,國有疫,我奉命前往二七工地蹲點,那時節(jié),整個昔日繁華的二七廣場門可羅雀,零星的幾個人不是急救的大白,就是穿紅馬甲的志愿者。那時候的二七工地,從里到外都沉浸在一種肅殺的氣氛中,墻外了無聲音,墻內聲音了無。我搬了張桌子坐在工地一側,伏案改寫我們稿子。未過幾日,疫情緩解,我和鄧燕便將二七的出土物標記完整,全部運送回單位。

那天中午,我找到文印室張帥,希望她能夠加快二七工地發(fā)掘報告的出具,她二話沒說,便投入工作,第二天清晨,她將發(fā)掘報告交到我的手中時,一臉的疲憊。

終于,歷時2年多的二七工地,終于完整收關。

本文原刊載于《美文》2024年11期,略有增補。

評論
沖沖
大學士級
這次考古發(fā)現(xiàn)不僅為鄭州的歷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也展示了城市建設與文物保護之間的平衡和協(xié)調!
2025-02-06
徐合國
舉人級
這座因拆除電影院而意外發(fā)現(xiàn)的商代城市遺址,具有極高的歷史、文化和科學價值。這一發(fā)現(xiàn)不僅豐富了我們對商代文明的認識,填補了歷史研究的空白,也讓我們深刻認識到城市建設與文化遺產(chǎn)保護之間的緊密關系。在追求城市發(fā)展的過程中,我們應當更加注重對歷史文化的保護和傳承,讓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為后人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 。
2025-02-06
畜牧獸醫(yī)知識科普
貢士級
東方紅電影院的拆除讓人惋惜,但考古發(fā)現(xiàn)卻為這座城市帶來了更大的價值。商代城市的秘密讓我們更深入地了解鄭州的歷史,期待更多這樣的發(fā)現(xiàn)。
2025-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