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科幻史 | 科幻與科學與偽科學與科幻

當談到科學幻想時，科技至上主義者往往會將宗教和神秘主義等置于科幻的對立面上，將其視為應當批判甚至擯棄之物。但是，在科幻史上，偽科學卻一度對科學幻想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在黃金時代初期在科幻領(lǐng)域占據(jù)了重要地位。本文介紹的這位查爾斯·霍伊·福特便是這一階段的偽科學旗手。說來你可能不信，雖然他的著作和地攤上的“世界未解之謎”乍一看沒什么區(qū)別，但是他的思想?yún)s同后世的效仿者們截然不同：他不相信任何常識和教條，連他自己寫的東西也不信！

我尊重你說的每一個字——不過每一個我都不信

作者 | 鐘天意

在圍繞科幻小說所產(chǎn)生的種種陳詞濫調(diào)之中，最令人詫異的莫過于“科幻是科普的急先鋒”了。諸如此類的說法在我國尤為常見，仿佛把科幻小說當成了更通俗化的科普讀物，或者給科學愛好者的入門書之類，就會使得它的地位更加崇高一樣。

拋開這種說法的歷史因素不談，這里至少有一點是正確的：科幻小說的確給不少讀者帶來了科學上的啟迪。但結(jié)果能不能推導出目的呢？或者說，能否以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結(jié)果為前提，轉(zhuǎn)而限制科幻小說“必須是這樣的”呢？以我們所熟知的《弗蘭肯斯坦》為例，今日我們都知道，它陰差陽錯地誕生于一場文學游戲。倘若我們揪住雪萊夫人的陰魂不放，非要追問道：“你寫這部小說是為了預言電氣時代的奇觀，還是人類醫(yī)學的未來？”未免太有失風雅。

科幻不僅沒有與科學亦步亦趨的必要，恰恰相反，有人寫科幻的目的就是為了與所謂的主流科學唱反調(diào)——這就是查爾斯·霍伊·福特，鼎鼎大名的“偽科學科幻作家”。他以獨樹一幟的方式，在科幻史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記。

Part 1丨現(xiàn)代科學的一生之敵

1874年，查爾斯·霍伊·福特出生于紐約奧爾巴尼。他由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起家，可惜時至今日，除了《被遺棄的制造商》（The Outcast Manufacturers，1909）曾被出版之外，其余的已經(jīng)遺失了。但他的特別之處并不在于幾篇佳作，而在于他對科學那濃厚的興趣——準確地說，超乎尋常的敵視態(tài)度。

福特所著的書目集中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是一個科學家們極度自負，以無所不知自居的時代。以《被遺棄的制造商》出版的1909年為例，當年的物理學諾貝爾獎頒給了古列爾莫·馬可尼和卡爾·費迪南德·布勞恩，兩位對無線電報的發(fā)展做出杰出貢獻的科學家。想象一下無線電報在科學史和通訊史上的位置吧——曾經(jīng)被視為魔法的千里傳訊都已經(jīng)被科學家搞定了，科學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但福特偏偏就不吃這一套。他對科學的懷疑究竟孳生于何處？是對過于自信者本能的不信任嗎？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他對當時自信而驕傲的科學至上話語極為痛恨，并將自己的懷疑論觀點匯集為兩部小說——這兩部小說因題目分別只有一個字母X和Y而廣為人知。曾為其作傳的科幻作家達蒙·奈特對他作出如下評價：

他相信在科學界只有信徒和怪人。因為他不愿變成一個信徒，他只好變成了怪人……他自己寫了一本怪書，取名為《X》。然后又寫了一本，取名為《Y》。這兩本書都沒有出版過，這些手稿和幾乎所有福特的手稿一樣，都被銷毀了；但好在我們還有他寫給德萊塞的，關(guān)于這些書的信件。

《X》圍繞著這樣一個觀點展開：我們的文明是被來自火星的生物無形地控制著的。而在《Y》中，福特想象在南極附近暗藏著另一個險惡的文明。

——達蒙·奈特

《X》和《Y》最終均未能出版。或許是因為在小說上受挫，福特的下一本仍以堅決反科學為主題的作品是非小說。他稱之為《咒物之書》（The Book of the Damned），并在第一章中詳細解釋了書名：

“咒物”——我意指“被拋棄的事物”。我們關(guān)注的正是那一系列被科學所拋棄的資料……在本書中，我收集了一些我認為是被錯誤和任意地拋棄的資料——一些所謂“被詛咒的”資料。我已經(jīng)進入了科學和哲學之外的黑暗領(lǐng)域……我們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者。我們不是理想主義者。我們是中間派。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也沒有什么是不真實的：所有的現(xiàn)象都是在真實和不真實之間的某種近似。

——查爾斯·霍伊·福特

福特為寫作此書而進行的大部分研究是在紐約公共圖書館進行的。他在那里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剪報——多年來，他記錄和編目了數(shù)千份報紙中關(guān)于奇聞軼事的片段，用一本書可遠遠裝不下。于是，在《咒物之書》于1919年正式出版后，1923年，其續(xù)作《新大陸》也面世了。

《咒物之書》封面局部

無論是就風格還是內(nèi)容來說，《咒物之書》在全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以至于必須為它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福特式的”（Fortean）。憑借著滿世界搜羅來的新聞報道，福特在書中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一些天方夜譚般的奇聞軼事——譬如青蛙和魚從天而降，夜空中出現(xiàn)奇怪的閃光云云。再過30年，“不明飛行物”一詞才出現(xiàn)，但福特早就預言過了。一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讀者還通過地攤讀物對譬如百慕大三角或水晶頭骨之類的怪談津津樂道，這很大一部分也要歸功于福特這位先驅(qū)。

在與科學唱反調(diào)這一事業(yè)上，福特一生都筆耕不輟。1924年至1926年間，他住在倫敦布盧姆斯伯里地區(qū)，并在大英博物館繼續(xù)其研究。正是在這一時期，他開始向更廣泛的公眾推銷自己的觀點。在給《紐約時報》的一系列信件中，他聲稱，天空中奇怪的燈光或別的什么東西，可能都是我們正在被外星文明監(jiān)視的證據(jù)。

回到美國后，福特又出版了兩本書——1931年的《瞧！》（Lo!）和1932年的《狂野天才》（Wild Talents）。其中，《瞧！》曾于1934年4月到11月之間在《驚異科學故事》（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上連載共8期。阿瑟·克拉克對此評價道：“沒有比這更適合科幻小說雜志的了。福特的作品將對這個領(lǐng)域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p>

《瞧！》圖書封面與封底

可惜,福特本人只來得及看到《狂野天才》付梓，便于同年去世，享年57歲——倘若再晚上兩年，他將會看到忠實的書迷們是如何將自己的觀點發(fā)揚光大的。

Part 2丨“我們不過是某種財產(chǎn)”

在福特去世之后不久，1934年，29歲的科幻迷埃里克·弗蘭克·拉塞爾（Eric Frank Russell）加入了英國星際協(xié)會（the British Interplanetary Society）。BIS絕不是一個玩票組織，它曾經(jīng)為英國乃至世界的航天事業(yè)做出巨大貢獻，就連阿瑟·克拉克都曾任其主席。

三年來，拉塞爾一直作為該協(xié)會的管理者之一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但在1937年BIS總部遷至倫敦時，他就退出了，并在同年將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說賣給了《驚異科學故事》的主編特萊梅因（ F. Orlin Tremaine）。

埃里克·弗蘭克·拉塞爾，英國科幻作家，代表作包括《怪異武器》《最高智慧》和《阿拉瑪果沙》等，其中《阿拉瑪果沙》獲1955年第二屆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

事情還要追溯到幾年前。當特萊梅因在《驚異科學故事》上連載福特的《瞧！》時，他曾經(jīng)也推薦拉塞爾讀過這部作品，而當時拉塞爾對這部作品的態(tài)度是“不屑一顧”。不過后來拉塞爾又鬼使神差地讀了它一次——這一次被徹底迷住了。在他眼中，查爾斯·福特變成了一個“特立獨行的天才，既是一個作家，又是一個富有挑戰(zhàn)性的思想的發(fā)起者”。

從此，終其一生，拉塞爾都成了福特的堅定崇拜者和支持者。這位福特的頭號書迷不僅僅買下了所有和福特有關(guān)的書，更開始自己著手創(chuàng)作一部“福特式”小說——這部小說注定不僅會改變他自己的生活，而且會永遠改變科幻小說的形象——它便是《邪惡屏障》（Sinister Barrier）。在小說的前言中，拉塞爾明確承認了這部小說的靈感來源：

也許我最應該感謝的是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朋友曾問我，“既然每個人都想要和平，我們?yōu)槭裁床坏玫胶推?？”另一個則問，“如果有比我們更先進的外星種族，為什么他們還沒有造訪我們呢？”查爾斯·福特給了我一個很可能的答案。他說：“我認為我們不過是某種財產(chǎn)?！边@就是《邪惡屏障》的情節(jié)。

——埃里克·弗蘭克·拉塞爾

“我們是某種財產(chǎn)”這一觀點就是福特在《狂野天才》一書中提出的。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它在今天讀起來就會和1919年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我認為我們不過是某種財產(chǎn)。

應該說，我們屬于某種事物（something）：

很久以前，這個地球還不是人類的土地。其他世界在這里探索和殖民，并為占有權(quán)而相互爭斗，但現(xiàn)在它已被某種事物所擁有。

——查爾斯·霍伊·福特

這個“某種事物”當然指的不是人類。

今天，這一主題在各種科幻作品中已經(jīng)算是司空見慣了。在此類作品中，人類及人類文明要么就是某個更高文明處于某種險惡目的制造出來的，要么干脆就是個微不足道的錯誤：就好像《銀河系搭車客指南》中，地球真正的主宰是老鼠，人類只不過是老鼠的財產(chǎn)——一臺行星大小的超級計算機——上面的組成部件罷了。

這個題材之所以能經(jīng)久不衰，我們站在當下的立場上，可以給出很多合理的答案。比如，隨著現(xiàn)代科學研究的日漸深入與各領(lǐng)域間的分工愈發(fā)詳細，人類已經(jīng)無法出現(xiàn)像亞里士多德或達爾文那樣的“全才”了。科學的日益“黑箱”化必然帶來的后果就是對未知的恐懼；再比如，如果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曾經(jīng)給人類許諾過什么烏托邦世界，那么它也已經(jīng)被世界大戰(zhàn)摧毀了，而懷疑主義正是從失望的廢墟中誕生的……不過，最直接的理由興許是：科幻小說沿著一個路數(shù)走的太久，也該寫點不一樣的東西了。只是出于好玩而已，為什么就不能成為一個正當?shù)睦碛赡兀?/p>

事實上，“好玩”這一點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一個冷知識：《七龍珠》中孫悟空用手指頂著腦門便能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的那種能力——“心靈傳送”（teleportation）正是由福特本人創(chuàng)造的概念，這個詞也是他發(fā)明的。在《瞧！》中，福特以大量的篇幅佐證了這種現(xiàn)象是真實存在的：譬如1828年卡斯帕·豪澤在紐倫堡的神秘失蹤，以及1872年瑪麗·塞萊斯特號船員失蹤。這些當時真實存在的疑案的確為福特的論證增色不少。

而拉塞爾的寫作只是福特在后世影響力的一個小小縮影。在《咒物之書》和《邪惡屏障》所開辟的科幻天地之中，有無數(shù)科幻作家懷著熱忱投身其中，并留下了不少佳作。

Part 3丨福特的“頭號書迷”們

一個事實可以作為福特之影響力的佐證：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31），“福特人”協(xié)會由紐約作家蒂凡尼·塞耶（Tiffany Thayer）創(chuàng)立。它的目的是“延續(xù)查爾斯·福特的名字；促進福特作品的傳播；留存福特的筆記和文件；繼續(xù)收集福特的數(shù)據(jù)；鼓勵不同意見”。

上面提到的拉塞爾就是該協(xié)會的一員骨干。他先是與塞耶通信，之后便成為該協(xié)會雜志的定期撰稿人，開始收集自己的“福特式新聞”剪報，并最終成為“福特人”協(xié)會的英國秘書。而另一位成員——年輕的作家本·赫特（Ben Hecht），正是“福特式”一詞的發(fā)明者。他后來成為一位多產(chǎn)的好萊塢編劇。他在對《咒物之書》的評論中寫道：

我是查爾斯的第一弟子……從今以后，我是一個福特主義者。

——本·赫特

連洛夫克拉夫特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福特的影響。算作某種致敬，他在自己的的中篇小說《黑暗中的竊竊私語者》中提到了福特的名字——這篇小說最早出現(xiàn)在1931年8月的《詭麗幻譚》（Weird Tales）雜志上。洛夫克拉夫特通常被認為是一個恐怖作家，但他后來的許多故事，包括《暗夜低語者》所處理的時空之謎，似乎比傳統(tǒng)恐怖小說更接近科幻小說。他的天分在于能夠以一種令人信服的方式呈現(xiàn)最古怪的概念，譬如，他最喜歡的一種技巧是在他的故事中大量地引用所謂的學術(shù)著作——其中一些是他自己編造的，但另一些是真正的書。福特的名字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下面故事的敘述者是一個所謂的“調(diào)查員”，正在著手調(diào)查佛蒙特州農(nóng)村的奇怪景象：

我越是嘲笑這些理論，這些頑固的朋友就越肯定它們；他們補充說，即使沒有傳說的遺產(chǎn)，最近的報道也過于清晰、連貫、詳細，而且在講述的方式上也過于平淡，不能完全忽視。兩三個狂熱的極端分子甚至暗示了古代印度傳說中的可能含義，這些傳說賦予了隱藏的生物非地球起源；他們引用查爾斯的書籍，聲稱來自其他世界和外層空間的旅行者經(jīng)常造訪地球。

——H·P·洛夫克拉夫特《暗夜低語者》

一些科幻作家甚至成為了福特（或福特式）小說的收藏者。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阿瑟·克拉克，他參與的兩部電視連續(xù)劇《阿瑟·C.克拉克的神秘世界》（Arthur C. Clarkes Mysterious World, 1981）和《阿瑟·C.克拉克的奇妙力量的世界》（Arthur C. Clarke's World of Strange Powers, 1985）無論從風格還是內(nèi)容來說都在向福特致敬。要列舉類似的致敬橋段簡直沒完沒了，最新的一個例子發(fā)生在2016年：當《X檔案》第十季重播時，穆德探員在其中一集說道：“查爾斯·福特一生都在研究自然界與科學界的異?，F(xiàn)象。他把它們出版在四本書里，而我都記在心里了?！?/p>

福特的魅力究竟何在？沒有人能否認，在吸引人們注意大量被主流科學輕易忽略的異?，F(xiàn)象方面，福特為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不過，即使對于偽科學來說，他也犯下了許多在邏輯上就說不通的基本謬誤。比如，他從不費心考證自己引用的案例是否真實，只要對自己的觀點有利，他便毫不客氣地取而用之，導致作品在發(fā)表后屢屢引起糾紛。而在《狂野天才》一書中，他甚至堂而皇之地把狼人、巫術(shù)等神秘學現(xiàn)象納入其中——不過似乎并沒有什么人對他的口味較真就是了。

或許，他的魅力源自于他所謂相對主義的知識觀。無論宗教、科學或哲學，對他來說，選擇篤信什么就和挑件合身的衣服沒什么區(qū)別。所有的理論都是錯的，就連他自己提出的也一樣。

他拒絕了科學對世界做出的解釋，并給出了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天空中漂浮著能掉落神秘物體的島嶼；地球是個平面，靜止地漂浮在宇宙空間中（地平觀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信徒，他們相信能證明地球是圓的的一切證據(jù)都是錯覺或陰謀）；地球與月球之間的距離其實只有幾百英里。他從未讓人感覺到愚蠢，因為他聲稱從來就沒相信過自己所寫的東西——興許不是出于“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他壓根就什么都不信。在《狂野天才》一書中，他甚至宣稱：

這本書是虛構(gòu)的——正如匹克威克的故事，福爾摩斯的奇案，湯姆叔叔的小屋，牛頓的原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創(chuàng)世記，格列佛的旅行，數(shù)學定理，以及美國的每一個歷史和所有其他歷史，都是虛構(gòu)的。最讓我惱火的“圖書館神話”（library-myth）正是“小說”和“非小說”下的圖書分類。

——查爾斯·霍伊·福特

福特的寫作在今日看來無疑就是些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你完全可以將其斥之為不入流的東西，但可以想象，這些作品在當時擁躉頗豐。這就是偽科學最大的威力：它是完全無法被證偽的。用科學的思維方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證明“心靈傳送”或者預言能力絕對不可能存在，那么在任何一個時代，這些奇談怪論理所當然地都會擁有一大批擁躉也不足為奇，就好像當你嘲笑“超離子水”或“量子閱讀”等荒誕不經(jīng)的概念之前，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人為之買過單了。

然而，換一個角度去想，他的作品又何嘗不是打開了一片黑暗的新大陸，讓敢冒大不韙的勇敢科幻作家們?nèi)ケM情施展拳腳，不必被科學和理性所束縛呢？從這一點出發(fā)，最具一錘定音效果的，恐怕還要數(shù)小約翰·W.坎貝爾的評語：

每一頁都至少有個不錯的科幻點子……毫無疑問，福特收集到的事件是重要的，只是還沒人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前因后果。換句話說，對于讀者和作者來說，它們都堪稱寶貴的幻想礦藏。

——小約翰·W.坎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