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中國的文字,在網(wǎng)上經(jīng)常能看到網(wǎng)友關于漢字的一種迷思:很多字好像都造錯了。
比如下面這三組:
1. “矮”和“射”:“矢”是箭的意思,“委”是丟的意思,把箭丟出去,這不是“射”嗎;再看“射”,“身”高一“寸”,上炕都得爬梯子,這個頭是有那么一點“矮”吧?
2. “出”和“重”:倆“山”疊一塊,這就叫“重”疊呀;“重”字上面是“千”,下面是“里”,這是要出門走千里呀。
3. 繁體的“魚”和“?!?/strong>:“魚”怎么有四條腿,“?!闭﹁浦桓笪舶?,是不是也弄反了呀……
事實上,這些都是對中國漢字演變歷史不了解產(chǎn)生的誤會,并不是造錯了。只要我們逐本溯源,從漢字演變的角度重新認識這些字,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今天,我們就來看看上面提到的這三組字,到底從何而來。
“矮”和“射”
“矮”和“射”這兩個字弄錯了這件事,我在清朝的古書里就見過兩回,一次是清初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一,埋怨這是“高麗人”在亂抖機靈;另一次是清中葉沈起鳳《諧鐸》卷七《蟲書》,說發(fā)明這種說法的是一位女神童。
《功順堂叢書》本《廣陽雜記》書影。書里不僅談到了“矮”和“射”,也提到了“魚”和“牛”。
其實,這些都是文人茶余飯后說著玩的段子,根本就不合邏輯。
▲矮
先來說說“矮”?!鞍庇覀?cè)的“委”確實有扔的意思,可這個“扔”不指投擲,而指丟棄。把箭矢丟棄掉,那可不能稱之為“射”呀。
此外,“矮”是個非常典型的形聲字。但請你猜猜哪邊是形旁,哪邊是聲旁?
可能大多數(shù)人都會猜左邊的“矢”是聲旁,“委”是形旁。但大徐本《說文解字·矢部(新附字)》中提到:“[矮]短人也。從‘矢’,‘委’聲。”“短人”就是矮人。這句話說,“矮”的形旁是“矢”,聲旁是“委”。
藤花榭本《說文解字》(大徐本)書影。
您可能覺得“矮”和“委”讀音不像呀?其實在古漢語里,它們的讀音都屬于“影紐歌部”,曾經(jīng)特別像。
形聲字“矮”字右邊的“委”是表音的,左邊的“矢”也不能閑著呀,它得表義。五代時期研究《說文解字》的大家徐鍇在《說文系傳·矢部》說解“短”字時告訴我們,“矢”這個偏旁就有測量的意思,“若以弓為度也”。著名學者張舜徽說,在湖南有些地方,人們測量田地時會把弓的長度作為單位,六尺為一“弓”?;蛟S和弓配套的箭矢也曾被用來丈量比較短的東西吧。除了“矮”以外,還有“短”“矬”(cuó)等十幾個矢字旁的字都有矮小的意思。
再補充一個知識點:從漢字的古形來看,“矮”左邊的“矢”其實是從“夫”訛變來的,其實就是“人”形。從這個角度來看,“矮”和射箭也不搭邊。
▲射
說完“矮”,再來看看“射”字。“射”字在甲骨文中有簡、繁兩種寫法。簡體的“射”就是一張“弓”上橫著一只箭“矢”。
本文采用的甲骨文字形圖片全部來自李宗焜《甲骨文字編》,中華書局 2012。
或者鏡像翻轉(zhuǎn)一下,也是“射”。
要是不嫌麻煩,也可以選擇繁寫,寫法是在簡寫體“射”的邊上加上一到兩個“又”字表示手。
比弓箭多出來的符號就是“又”,本來是手的象形。
金文中的“射”字通常也大同小異,只是有的“又”變成了“矢”。而到春秋戰(zhàn)國間的石鼓文里,邊上的弓箭已經(jīng)變得很不像弓箭了。
字形圖片來自嘉慶二年阮元原刻初拓本《儀征阮氏重撫天一閣北宋石鼓文本》。
再到睡虎地出土秦簡隸書中,古人給“又”加了一個點變成“寸”(“肘”的初文),這個字形再楷書化一下就差不多是今天的“射”了。
字形圖片來自張守中《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文物出版社 1994。
“出”和“重”
▲出
“出”的甲骨文字形很簡單,基本就是一個“止”(“趾”的初文,指代腳)離開地洞的樣子。在甲骨文時代,住的房子一般都是“半地穴式建筑”,就是找個排水還湊合的高處,刨個幾平米的大坑(淺的可能只深幾分米,深的可以達到一人多深),坑壁等于墻,上面搭個窩棚頂就是家了?!俺觥弊窒旅娴目涌赡芫拖笳髦@樣的“家”。
這個字形演變到戰(zhàn)國時期,美觀程度大大加強,但也逐漸看不出腳的樣子了。
我一直非常喜歡侯馬盟書的這個“出”字,寫得很有藝術感。字形圖片來自湯余惠《戰(zhàn)國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 2001。
這個字形再演變一點,就是后來的“出”字了。
▲重
“出”與“山”沒什么關系,“重”與“千”“里”也不怎么認識。要想學習“重”,咱們得先認識一下甲骨文里的這個字。
你能猜到它是哪個字嗎?不好猜的話,我提示一下:它表示一個方向。這下認識了嗎?對,它就是“東”(繁體:“東”)。
“東”是典型的象形字,字形本義是包袱,與“束”字同源,所以大徐本《說文解字》引用官溥的觀點,認為繁體的“東”是“日在木中”這個說法肯定是不對的。
此外,盡管“東”的字形本義是包袱,但它和“東西”這個詞沒什么關系?!皷|西”這個詞既不來自上古表包袱的“東”,也不來自什么東市西市、東木西金,而是產(chǎn)生于五代、兩宋之間,最初指“簡單事物”(古人認為認識東西南北是最簡單的事情),后來泛指一切東西。
有點扯遠了,回來看“東”?!爸亍奔磁c“東”相關。金文中有一個字,一邊畫個小人,另一邊畫個“東”。
本文采用的金文字形圖片全部來自董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 2011。
著名學者柯昌濟認為這個字就是“重”,字形很像一個人背著超大的重包裹。
有人把這個字形從左右結(jié)構(gòu)改成了上下結(jié)構(gòu),字形變了身,但意思沒有變。
后來又有人在字形最下面添了一個“土”,腳踏實地才好負重。由此形成的“”字,就是后世“重”字的祖先了。
“魚”和“?!?/strong>
“魚”和“牛”都是典型的象形字。筆者也是驚訝,到底是多大的腦洞,才能從繁體“魚”字看出一頭牛的樣子呀?!
▲魚
硬要開腦洞的話,不如說“魚”的甲骨文字形像個人。
金文字形更多樣一些。有高度寫實的。
也有表情比較有個性的。
到西周后期開始逐漸在字形下方形成類似四個點的形象,其中中間兩個點是魚的尾鰭,而兩邊的兩點則是古人嫌這里空著不好看,于是用“羨符”裝飾了一下。
▲牛
再來看看“?!弊??!芭!北緛硎莻€牛頭的象形。
不過上面這太復雜了,畫著費勁,簡化成了抽象的幾筆。
由此便逐漸演化成了今天的樣子。
字形圖片來自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 增訂本》,湖北教育出版社 2008。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流傳沒有那么廣的流言。比如有人說“鳳”(繁體:“鳳”,字形是“凡”加上“鳥”)和“鴨”反了,“鴨”是平“凡”的“鳥”,“鳳”凰“甲”天下;有人說“炊”和“煙”反了,因為有“火”才能“炊”,“火”有“欠”缺則生“煙”……這些都是沒學過古音,看不出古代形聲字帶來的問題,本文也就不一一辯駁了。
漢字也有錯,但不是上面那些
所以,從文字學的角度說,像“矮”和“射”、“出”和“重”、“魚”和“牛”弄反了這樣的說法基本都是腦洞大開的無稽之談。不過,漢字之間弄“錯”身份的情況還真的存在。咱們看個例子。請問下面這個詞怎么讀?
骰子
大多數(shù)都念成 shǎi zi。但要是查字典,你會發(fā)現(xiàn)“骰”字念 tóu,念 shǎi 的那個字是多音字“色”。
可是,指著“骰子”念“色子”,也不能算念錯。最開始的時候,“骰子”和“色子”確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詞,不過它們指的是同一種東西。后來隨著語言演變,“色子”這個詞在口語中越來越流行,取代了“骰子”;但在寫法上,“骰子”和“色子”一直都很常見,由此產(chǎn)生了這種看著“骰子”念“色子”的情況。這種情況有點近似日語的訓讀,著名學者沈兼士稱之為“義同換讀”。
這種例子還有好多:
頫:元代書畫大師趙孟頫的“頫”是俯身的意思,演變至今可能本應讀 tiào,但大家都念成“俯”;
圩:中學地理課上學的“圩垸”的“圩”是包圍的意思,本應讀 yú,但今音讀如“圍”;
臘:人們常吃的“臘”肉,聲旁是“昔”,在今天本應讀 xī,但因與“臘”肉換讀,現(xiàn)在就改成讀 là 了;
尿:還有“尿泡”的“尿”,北方好些地方讀成“私”(多音:suī);
石:古代的單位“石”,明明是個常用字,就因為這種單位在古代還有個名字叫“擔”,所以明清以后很多人指著“石”讀成“擔”。但把“石”讀成“擔”這種讀法流行得很晚,普遍性也不強。按照我個人的經(jīng)驗,直到今天,大多數(shù)古漢語專家提到“石”這個單位時還是讀 shí 的。這只是人家沒換讀,所以聽到時可別以為人家說錯了。
最后,在文字使用的漫長歷史中,出現(xiàn)使用錯誤是常有的事情。大家對于漢字“造錯”的迷思,還是要從漢字演變的角度來觀察和思考,這樣才能真正解開漢字的奧秘。
參考資料
[1] 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第1296頁.
[2] 林義光《文源》卷六,中西書局2012,第277頁.
[3] 楊琳《物品稱“東西”探源》,《長江學術》2012第一期,第99-109頁.
[4] 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古文字詁林》第七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第531頁.
[5] 裘錫圭《古文字概要》,商務印書館1988,第219-221頁.
策劃制作
作者丨清潔工 南開大學博士生
審核丨王弘治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策劃丨崔瀛昊
責編丨崔瀛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