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凜冽,夾雜著細(xì)密的雪花如皮鞭般抽打在奧古斯都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之上。他喘著粗氣沿陡峭的崖壁向上攀登,凜寒而稀薄的空氣直灌入肺中,仿佛每一顆肺泡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尖叫。崖壁陡峭,以近乎豎直的姿態(tài)從身下的萬丈深淵直插入云霧之中,只消一步踏空便會墜入谷底,摔得粉身碎骨。但他不會死,而是在血肉中緩緩站起,然后重新攀登,但那至少要浪費(fèi)一天一夜的時間。
他浪費(fèi)不起,人類也浪費(fèi)不起。
突然,在山巖之中,一股溫?zé)岬呐鞔┻^霜雪,滲進(jìn)他的掌心。他心中一凜,撥開手表上的寒霜,還有兩分鐘。
在他面前,巍峨的黑色峭壁微微顫抖,堅硬的巖層仿佛逐漸軟化,冰雪熔化成涓涓細(xì)流,混雜著殷紅從崖壁上流下。焦炭般的巖石龜裂,粘稠的鮮紅緩緩溢出,一股鐵腥灌入奧古斯都的鼻腔。
是血。
他挪動精疲力竭的身軀,將巖釘敲入已經(jīng)軟化的山巖中,再艱難地將身體用索帶固定在其上。巖石顫抖地愈加劇烈,焦黑的碳層剝落,露出蠕動著的血肉。遠(yuǎn)方蒼白的大地一寸寸化作猩紅,渾濁的轟鳴隱約傳來,如同蓋亞在緩緩蘇醒。
他看了看表,還有30秒。他長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背后灼熱的刺痛滲入肌膚,毛細(xì)血管膨脹擴(kuò)張,心臟在胸膛內(nèi)瘋狂跳動,噴射著血液,帶動著全身虬結(jié)的肌肉如蛇一般流動。
還有五秒。他從棉衣中掏出一根紅寶石的長釘,釘頭是一樽石英雕成的圣母小像,一滴血淚從圣母雪白的面頰上流下。他攥緊了血色的長釘,感受著背后顫抖的磐石涌出滾滾熱浪,躁動的力量從后背流向全身的血脈,似乎億萬個聲音在額葉中高聲尖嘯。
最后一秒,他高舉長釘,猛地刺入胸膛,直到深深沒入山崖。血色的世界模糊崩解,化作無邊的血肉潮汐,怒吼著旋轉(zhuǎn)翻涌。
“凱撒....你還在嗎?”奧古斯都輕聲呢喃。他嘆了口氣,沉入幻夢的深淵。
奧古斯都在教堂幽暗的回廊中拾級而上,雪白的罩袍在青灰的臺階上輕輕拂動。陽光從兩側(cè)高聳的彩繪紅色玻璃窗中溢出,如同殷紅的血潮緩緩浮動。
他穿過黑骨的大門,向上遙望,高聳的屋脊向上延伸又張開,仿佛巨龍的肋骨將恢弘的穹頂支起。穹頂之下,億萬支紅燭搖曳出蕊蕊燭光,將氤氳的赤色暈染在石英圣母像潔白的臉頰上。祂高踞與禮拜堂的盡頭,眼簾低垂,輕撫懷中紅寶石雕琢而成的腫瘤般的圣胎,唇邊的微笑伴隨著一滴血淚緩緩流下。
奧古斯都停下腳步,仰望著被深紅燭光籠罩著的祭壇上,那個包裹在天鵝絨長袍中的瘦小枯干的老者身影。他跪倒在圣母像的腳下,垂首低聲念誦著《圣母頌》的詩篇,光影在他周身搖曳婆娑。片刻之后他站起身,緩緩走下祭壇,雙眼深邃有如斧鑿。
“教皇猊下。”奧古斯都在祭壇前跪下,親吻著教皇靴尖上的瑪瑙十字架。“圣胎騎士預(yù)備團(tuán)成員奧古斯都,前來覲見。祝福您的細(xì)胞分化得繁榮昌盛?!?/p>
“起來吧,圣骨之子?!苯袒书L嘆一聲,“教座們本可以在這新西斯廷禮拜堂,為你正式加入圣胎騎士團(tuán)舉行盛大的典禮,但如今的時局怕是不允許如此鋪張的慶典了。你真是生不逢時的孩子啊,奧古斯都?!?/p>
“猊下,我不明白……”
教皇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向穹頂,奧古斯都隨他一同看去,只見光影交錯的高聳穹頂上,展開了一幅恢弘奇詭的畫卷。金色的天穹之下,血潮在大地上翻涌,億萬長槍密林割碎烏黑的蝕日,每一支槍頭上都穿刺著腐骸。在槍林中央,圣母用染血的雙臂撥開長槍,一個潔白的影子從日蝕的光環(huán)中升起,在圣母的臂彎中緩緩降下,六重殷紅的光翼遮天蔽日。
“《圣子降臨》很美,不是么?”教皇喃喃自語,“這是人類幻想中的末日,也是世界終結(jié)的時刻最盛大的燔祭。地上的子民將向西進(jìn)發(fā)朝覲圣子,要向祂獻(xiàn)上人類最引以為傲的禮物,作為對神的燔祭。假如祂點(diǎn)頭,人類便能遠(yuǎn)離劫難,讓地球進(jìn)入新的伊甸,但若祂搖頭,人類的時代將一去不復(fù)返,新的生命就會取代我們的的位置,進(jìn)化之樹的歷史將會徹底改寫,46億年的歲月從頭來過?!?/p>
“就在不久前,我們在西方的前哨檢測到了異常的凋亡-分化信號擾動,癌海的凋亡周期被擾亂得近乎沸騰,然后是癌種的大規(guī)模遷徙,它們從陸地和海洋的癌海中分化而來,向著西方的城池蹣跚而行。圣子,已然降臨。”
“我感受到了”,奧古斯都低聲說,背后的烙印隱隱作痛,“祂在召喚祂的使徒,祂的子嗣,去往極西之地,去赴那一場命中注定的朝覲?!?/p>
“那是圣伯大尼,古名喚作西雅圖。她本是教廷刺入極西荒原的一把長槍,是人類在西海岸最堅固的一座堡壘。但此刻這‘新羅馬之槍’已然成為孕育死亡的搖籃。”
“教廷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么?”
“太晚了”,教皇搖了搖頭,“假如能在魚形胚胎前發(fā)現(xiàn)圣子的凋亡信號,我們或許還有機(jī)會將母體和胎兒分離,甚至......”他頓了頓,嘆了口氣,“但祂大概已然臨盆,初步的腦組織已經(jīng)分化完畢,即使出動十字軍團(tuán)的戰(zhàn)略凋亡武器將整個西海岸轟炸一遍,也只會讓人類末日的夕陽平添一分血紅吧.......”
“我們要坐以待斃么,猊下?還是要帶上人類的珍寶去朝覲圣子——”
“我們贏不了的,奧古斯都?!苯袒势届o地說,“教廷正在準(zhǔn)備北上,越過五大湖向加拿大北部遷徙,在接近北極圈的嚴(yán)寒之中,大癌海嘯的強(qiáng)度能稍稍減弱,至少能夠為剩余的人類留下幾寸土地.......”
“但是,猊下,為什么不至少稍稍爭取一下?假如教廷不派人去趕赴朝覲,就真的一絲希望也不復(fù)存在了。況且新羅馬除去教廷的教士們,還有幾萬萬手無寸鐵的信眾.......我們真的來得及么?”
“夠了”,教皇擺了擺手,“教廷不可能騰出一支圣胎騎士團(tuán)的兵力,去極西之地做無謂的掙扎。人類的火種必須被保留,你要隨軍團(tuán)一起保衛(wèi)教皇的圣駕向北遷徙,刻不容緩。至于教眾們.......”他搖了搖頭,在胸前畫著十字,低聲喃喃,“只能聽?wèi){圣胎的差遣了?!?/p>
奧古斯都仰起頭,圣母潔白的微笑在殷紅的光影間分外安詳。他想起新羅馬深藍(lán)夜空下散亂的雪花,穿過千萬座高塔中溢出的燭光,搖曳著撲簌而下,然后安靜地落在那個男人的肩頭,慢慢化成水滴滑落。他靜靜地抽著煙,越過風(fēng)雪云霧,望著千塔之城的萬家燈火,和地平線盡頭涌動的殷紅。然后他疲憊地嘆了口氣,撣一撣手里皺縮的香煙。煙灰落入風(fēng)雪,好像閃爍的流星。
人們說那個男人是異端,是罪徒,是惡魔的同黨,是敵基督的代言人。沒有一座神龕為他樹起,沒有一盞圣燭為他長明。唱詩的少年不會吟唱他的行誼,鎏金的的圣卷不會篆刻他的名姓。他殘缺的尸骸被釘入鑄鐵的棺槨,埋入西斯廷最深的灰泥地基之中,直到末日來臨也不見神的榮光。但奧古斯都還記得,那天人潮洶涌,殘照如血,那個男人背著生鐵的重枷,緩緩步上高臺,在身后留下一行長長的血痕。人群向他憤怒地咒罵高喊,他卻轉(zhuǎn)身向人群跪下,想要說些什么,口中只吐出幾塊殘缺的舌頭。夕陽散落在他傷痕累累的面頰上,他的眼神一如遠(yuǎn)方的孤山,平靜而凄涼。
他低下頭,奧古斯都這才看見他原本烏黑的鬈發(fā)已然斑白,夾雜著星星血痕,從鬢角緩緩淌下。
“猊下”,奧古斯都握緊了胸前的圣母長釘,低聲說道,“您還記得.......凱撒么?”
一時間,萬物昏沉,世界婆娑,山巒起伏如海潮,將記憶淹沒。
凱撒
奧古斯都緩緩回過頭,殘陽從遠(yuǎn)山盡頭墜落,群鴉翔集在梵蒂岡蒼白的高塔之間。輝煌的燈光從遠(yuǎn)方的圣彼得廣場燃起,沿著伯利恒大街一路蔓延,橫跨整個城市的黯淡蒼茫,將梵蒂岡大教堂前的燦金燈海次第點(diǎn)燃。教堂如同一艘銀色的巨輪,高踞于翻騰的燈海之上,乘風(fēng)破浪。
“奧格,天這么冷了,你還在外面干什么呢?”一個聲音從他背后傳來。
奧古斯都緊了緊銀色鑲紋的大氅,從教堂的鑄鐵屋脊上走下。
“凱撒....你怎么來了?”
“哎,我不是想過來看看你嘛......”眼前的男人哆哆嗦嗦地搓著手,不斷地哈著氣。他身上破舊的軍大衣露出黃兮兮的棉絮,凹陷的雙頰被寒風(fēng)吹得通紅,斑白的頭發(fā)上落下點(diǎn)點(diǎn)霜雪的痕跡?!甭犝f你們預(yù)備軍團(tuán)從內(nèi)華達(dá)回來了,我就想來看看你。但是軍營和教堂都沒你的影子,我就想到了這里,你還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帶你來這里看星星.......哎喲,爬這棟樓可把我累得夠嗆.......”
一只凍僵的手鬼鬼祟祟地伸到奧古斯都面前。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去,凱撒的半張臉沒在領(lǐng)子里面,露出的眼珠骨碌碌地閃著光。
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奧古斯都的心頭。他現(xiàn)在多大年紀(jì)了,40歲,50歲?他曾經(jīng)挺拔的背脊,還能經(jīng)得起多少個梵蒂岡漫長冬天的風(fēng)吹雨打?
奧古斯都苦笑,從大氅內(nèi)掏出一個鋁制的小盒,地抽出一根裹得緊緊的紙煙卷。凱撒急忙湊上來,銜住煙卷,向奧古斯都擠了擠眼睛。奧古斯都嘆了口氣,掏出打火機(jī)。風(fēng)很大,火苗在細(xì)密的小雪里搖搖晃晃。等到一絲青煙顫顫巍巍地溢出,凱撒就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然后愜意地直起身,閉著眼緩緩?fù)鲁鰺熑?,好長時間不說話。
“用得著這樣么?!眾W古斯都嘟囔著,“你過來看我哪次不是為了蹭口煙抽,我還不知道你?你放心,就算你不來看我,我還會忘了不成?”
“用得著!怎么用不著?”凱撒翻了個白眼,“沒有你給我?guī)戏降暮脽?,我這種窮神父哪能熬過這么冷的冬天啊.......”
奧古斯都心不在焉地聽著凱撒的絮絮叨叨,望向風(fēng)雪背后蒼茫的遠(yuǎn)山。
突然,凱撒陷入沉默,耳邊只有寒風(fēng)低吟。奧古斯都不安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凱撒也正怔怔地望著遠(yuǎn)方。他略顯佝僂的身軀已經(jīng)比奧古斯都矮了半頭,顯出明顯的頹相,在風(fēng)雪中顯得更加伶仃無依。
“你今天晚上打算住在哪?回軍營么?”凱撒問。
“不,那邊太吵了,那些士兵每次回來都要鬧到深更半夜....我打算去住旅店,再不濟(jì)就睡路邊,天氣再冷,圣骨之子也總不至于凍死吧?!?/p>
“要么......你到我這邊去睡吧?!眲P撒吸完了最后一點(diǎn)煙,淡淡地說,“雖然有時候會漏風(fēng),但至少還有瓦遮頭。”
奧古斯都沉默了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
凱撒笑著湊上前去,伸出手。奧古斯都本能地往后退去,凱撒卻快了一步,指尖在奧古斯都的鼻尖上畫了一個圈。
奧古斯都睜開眼,風(fēng)雪傾瀉在他僵硬的面頰上,對麻木的觸感從四肢末端漸漸褪去。他掙扎著爬起,白皚皚的積雪從他身上滑落,墜入深不見底的懸崖之下。
他直起身,站立在山脈高聳的頂峰之上,無垠的世界在他面前展開,群山綿延如同巨龍?zhí)亢诘墓呛。L(fēng)雪盡頭,殷紅的光滑在地平線處翻涌,仿佛地獄深處燃燒著的硫磺火。
他登上了山,他成功了。西雅圖離他卻還有萬里之遙,圣子就高踞在遠(yuǎn)方癌海的彼端,這段路程杳如天塹。
但他是圣骨之子,天使的骨骸和他的脊柱熔鑄在一起,現(xiàn)在是時候展現(xiàn)這種偉力了。
奧古斯都費(fèi)勁地脫去棉衣和外套,赤裸著站立在海拔幾千米的寒風(fēng)之中,蒼白的皮膚皸裂出血紅的紋理,肌肉隆起,骨骼在皮下增生,銳利的骨刺突破皮膚,灼燒的痛苦在背后蔓延。他嘆了口氣,為了盡早抵達(dá)目的地,他必須冒險。
山巒顫抖,炭黑的巖石噴射出鮮血,地面如同初春的冰河一般轟然崩解,鮮紅的有機(jī)物團(tuán)塊蠕動著噴薄而出,細(xì)胞瘋狂地分化,縊裂,互相吞噬,形成了鋪天蓋地的血肉的海嘯,浪峰之上分化出無數(shù)奇詭的組織與器官殘片,內(nèi)臟的碎片有如傾盆大雨,傾瀉在奧古斯都的身上。低沉的哀鳴從大地深處奏響,沿著山脈的走勢交織回蕩。
這是癌海真正的樣貌,失去了凋亡力場的壓制,它方才顯露出末日一般的姿態(tài)——妖異,熱烈,生機(jī)勃勃,但帶給世界的只有無盡的死亡。
痛苦從背后的脊椎流入血管,再流向全身的每一處角落。奧古斯都呻吟著,他的皮膚迅速萎縮碳化,開裂崩解,仿佛火焰焚燒后的灰燼。骨骼熔化又重鑄,骨刺突出皮膚,成骨細(xì)胞在體表蔓延,層覆上銀色的外骨骼。內(nèi)臟翻出體腔,心臟分化成蛛網(wǎng)般的紋理,在空氣中搏動,大腦縊裂成細(xì)胞的集團(tuán),沿著血管流向全身各處。
他抬頭向四周遙望,他已然沒有眼睛,五感皆已失去,顱骨閉合成封閉的球形,但世界通過他身體上的每一個細(xì)胞與他共鳴,他能感受到大地之上億萬顆心臟低沉的和鳴,感受到基因深處的根系,向著血肉之海的深淵無盡綿延。
他嘆了一口氣,聲如遠(yuǎn)雷,震動乾坤。
大地混沌,癌海沸騰,雙翼從外骨骼下伸出,脊柱糾纏著扭曲在一起。他仰頭,巨龍般修長的脖頸伸向蒼穹,上百顆心臟在恢弘的身軀中搏動。他向前行,世界流云般從身邊流逝,萬物荒蕪,日月綻放,癌海變成世界的的子宮,讓他如鯨魚一般在羊水中翱翔游弋。
天使取回了它屬神的形態(tài),黃金般的瞳孔亮起,圣胎的子嗣開始行使祂之于癌海的權(quán)柄。
朦朧之中,冬雪初降,黑夜婆娑。
盡管多年之后,奧古斯都對于凱撒的印象總是定格在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裹在一件破舊的棉大衣里,時常掛著一副賤兮兮的笑容,搓著手找他要煙抽,但當(dāng)他幼年第一次在大理石的穹頂之下望見凱撒的背影時,那個男人還挺立如一柄長劍,帶著少年最后的孤絕。
他是那場“最后之戰(zhàn)”的遺孤,在那場戰(zhàn)爭中,超級大國相互傾瀉著戰(zhàn)略癌武器的,凋亡和脫分化射線的閃光照耀著六大洲每一寸土地,輝煌的文明在血肉的潮汐中湮滅,留下的只有被腫瘤和血漿淹沒的大地,還有在地下掩體中茍延殘喘的遺民。
癌海的分化喚醒了生命盡頭的權(quán)柄,圣子從亙古的沉睡中蘇醒,祂行走在癌海的浪潮間,尋找著為他受肉的圣母,也等待著審判的時日。如同神父們吟誦的經(jīng)文,與卷軸上記載的讖語,“當(dāng)那時日到了,三博士必向西方去,將黃金、乳香、沒藥獻(xiàn)予萬軍之主,因祂既使萬邦的細(xì)胞分化,也讓罪人的城震悚?!?/p>
他還記得十二歲那年的那個午后,教會孤兒院冰冷的花崗巖長廊上,蒼白的陽光從高處的小窗傾瀉而下,直刺入他的雙眼。平日里蠻橫的嬤嬤們都驚恐地垂首立在左右,高大的黑衣神父背向陽光緩緩走向他,面容隱沒在逆光之中,法袍上銀色的十字也蒼白如艷陽。直到多年后,奧古斯都才明白那銀十字所代表的含義——萬軍之王的烙印,神的二重身,圣胎騎士團(tuán)的徽記。他驚慌地想要轉(zhuǎn)身逃走,但神父伸手死死鉗住他稚嫩的肩膀,如同重枷在身。
“你被選中作為圣骨之子,以你的血肉供奉圣父,恭迎圣子”,神父低聲說,聲若遠(yuǎn)雷,“你不能拒絕?!碑?dāng)他拎著孤兒院的幾件單薄的行李,登上了騎士團(tuán)那輛鎏印銀十字的黑色裝甲轎車,駛向萬里之遙的新梵蒂岡時,他的命運(yùn)已然從既定的軌道上偏移,駛向一條由黃金或是鮮血熔鑄而成的長路。但當(dāng)時,他只是蜷縮在汽車后座上,望著黑色的遠(yuǎn)山起伏,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離自己的童年:孤兒院嬤嬤的打罵,地下掩體銹跡斑斑的墻壁,以及那一天,在整個世界上空響徹的雷鳴。
直到那個男人在他面前跪下,輕撫他烏黑的鬈發(fā),然后在他的鼻尖上,輕輕畫了一個圈。圣保羅教堂的大理石臺階向上無盡地蔓延,仿佛直通天國。他費(fèi)力地踏上一級級臺階,亞麻長袍在他瘦弱的身軀上隨風(fēng)鼓起,金絲編織的荊棘冠在陽下中閃耀。他正一步步走向鑄骨彌撒,那是圣子的祝福,圣骨之子必將經(jīng)受的死亡與復(fù)活。
在跨入教堂的大門之前,他轉(zhuǎn)身望去,新梵蒂岡在他腳下向遠(yuǎn)方綿延,白鴿競起,高塔聳立,圣城猶如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夢境。但雪白的城池忽地戛然而止,接著是無邊無盡的,蠕動嘆息著的血紅荒原,一直翻涌到地平線的彼岸,而宏偉的圣城只不過是血海中的一葉扁舟。
他忽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脆弱感,那天空中雷霆的剪影又從記憶的肌理中滲出,折磨了他整個童年的噩夢,此刻排山倒海般向他涌來。癌海就在遠(yuǎn)處,緩緩地凝視著,吞噬著一切,哪怕圣父一千遍一萬遍的禱告和教誨也無法抹掉這個事實(shí):末日在前方虎視眈眈,世界再大,也逃不出祂的夢魘。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教堂幽暗的大廳。
“歡迎,圣骨之子,圣胎侍者”,低沉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奧古斯都略帶惶恐地抬起頭,只見白袍金冠的老人,高踞于大理石的圣座上,六翼的天使繞座而翔。他一手撐在圣座的扶手上,枯瘦的身體微微前傾,俯視著奧古斯都的身影,“我是大教皇保羅一世,吾身以圣胎之血供奉萬軍之王,以圣母之名祝愿祂在地上的子民,細(xì)胞分化得繁榮昌盛。”
“在,在下奧古斯都,謹(jǐn)以圣胎之名拜見猊下!”
“我將親自為被選中者主持鑄骨彌撒,賦予你萬軍之王的饋贈,此后你將與圣子共享同一副肉體,死去,然后復(fù)活?!?/p>
“是,猊下?!眾W古斯都跪在殿下,低聲說道。
“上來,我親愛的孩子”,教皇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忽地變得柔和,“讓我好好看看你,我將親自為你祝福,這是神賦予你的榮譽(yù)?!彼痤^,沿著臺階緩緩向上走去。教皇凹陷的眼眶隱匿在黑暗之中,此時卻隨著他的腳步臨近越來越清晰,他看到教皇的手掌青筋虬結(jié),瘦削的身軀弓起,如食腐的禿鷲一般向他緊緊壓來。教皇的眼眸從陰影中躍出,閃爍著貪婪和饑餓的光。
奧古斯都全身一陣悚然,轉(zhuǎn)身要逃,身軀卻不聽使喚,教皇鷹爪一般的手掌狠狠掐住了他的肩膀和腰間,一股腐臭混合著血腥氣從寬大的法袍下溢出,枯瘦的面頰上緩緩滲出血紅。
“讓我好好看看你,讓我好好看看你......”教皇嘟囔著,他的面皮脫落,粉紅的血肉如同蛆蟲一般蠕動增殖,身上的法袍忽地鼓起,上百根粗大的粘稠觸手從身下伸出,在奧古斯都身上蛇行游弋,緊緊纏繞著他瘦小稚嫩的身體。教皇嶙峋的頭顱顫抖著解體,血肉和頭骨如同花一般綻放開來,無數(shù)眼珠從顱腔中涌出。
“我聞到了你的氣味,啊,CA724抗原的香氣,還有低強(qiáng)度的分化射線輻射背景。你是純潔的,我的孩子,只要你再接受我的祝福.......”觸手逡巡著向奧古斯都的臉頰游動,然后猛地一股腦扎進(jìn)他的嘴里。巨大的恐懼霎時擎住了他,他能感受到無數(shù)條貪婪的蛇在腹腔中游動。他曾無數(shù)次向著垂淚圣母祈禱,祈求她的悲憫和寬恕。但此刻聳立在圣座之后的圣母,卻只是低垂著眼眸,一言不發(fā)。
“有誰.......能來救我嗎.......神不能的話,誰都可以.......”模糊的祈愿在腦子升騰然后消散,教皇的身軀碎裂成血肉,攜著威壓向他逼來。然后他來了。大門轟然洞開,他背向陽光,邁進(jìn)教堂昏暗的主殿,如同御風(fēng)的白鷹,逆光而翔。
“蘇利文,放開那個孩子?!蹦莻€男人平靜地說,面孔在逆光之下隱沒在陰影中,“他是圣胎選中的‘鑄骨之子’,不是你的玩物。放開他?!苯袒拾l(fā)出一聲尖嘯,圣袍破碎,無數(shù)條脊椎扭曲纏繞著在圣座上立起。他將觸須從奧古斯都的體腔中拔出,然后朝著男人直沖而下。男人上前一步,舉起手臂。他的手臂飛速潰爛,肌肉凋解,露出蒼白的髓質(zhì)在臂骨上緩緩蠕動,好像一團(tuán)粘膠狀的大腦。
“你是時候清醒一下了?!蹦腥苏f,他揮動手臂,霎時間,髓質(zhì)流動著膨脹,無數(shù)眼球從中析出,金黃色的瞳孔一齊盯向教皇。教皇俯沖的身形瞬間停滯,周身的觸手仿佛被灼燒過一般,霎時化為焦炭一般的物質(zhì),一聲長長哀嚎卡在喉嚨里。他失去平衡從臺階上滾落,然后重重地摔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體內(nèi)的鮮血和粘液啪地一聲炸開。男人默默地站在,看著教皇殘缺不全的身體痛苦地呻吟著,用殘余的觸手慢慢收容地面上破碎的血肉,聚合成一個模糊的人形。他這時好像才感受到疼痛,倒吸著涼氣捂住那爆裂開的手臂,望著金色的眼球一顆顆閉合,皮膚和血肉重新長出。
“哎喲,好久不用了,還是好疼啊....”他朝奧古斯都擠了擠眼睛,然后又呲牙咧嘴起來。他邁入陰影,踏上臺階,向圣座走來。這時奧古斯都才看清男人的面孔,瘦削的臉頰,有些歪的鼻梁,黑眸黑發(fā),和他一樣。男人緩緩走向奧古斯都面前。他驚恐地想要躲閃,但男人在他面前跪了下來,用衣袖幫他擦去臉頰上的鮮血與粘液,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與方才那強(qiáng)力的權(quán)柄不相符的細(xì)膩溫柔。
“我是圣格里高利平原牧區(qū)的神父,你可以叫我凱撒?!蹦腥嗣撓率ヅ鄣耐庖?,披在奧古斯都顫抖的雙肩上,低聲說,“我也是你的教父,教廷命令每個圣骨之子都要有一位教父。我會陪伴你,指導(dǎo)你,直到你有資格正式加入圣胎騎士團(tuán)為止....孩子?”
“神父......我......我不明白.......”奧古斯都終于承受不住,他膝蓋一軟,伏在男人的胸前,低聲啜泣起來,“我犯了什么罪嗎,為什么圣母沒有拯救我,為什么教皇大人會對我,我好害怕,神父大人,如果我無罪的話,請你告訴我,如果我有罪就請你殺了我吧。”
男人沒有說話,而是溫柔地抱住他弱小的顫抖著的身軀,神父的體溫從他的胸膛緩緩傳入?!澳銢]有錯,我的孩子,只是圣母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守望著每一個生靈,特別是當(dāng)你身處陰影的盡頭,被黑暗和罪惡環(huán)伺,即使是圣母最炙熱的光芒也未必能照亮你周圍的深淵。
“但你要記住,你至少還有我,我的孩子。”男人忽然笑了,他伸出手指,在奧古斯都的鼻尖上輕輕畫了一個圈,那一刻他好像不再是那只逆光飛入教堂的,沉默而有偉力的白鷹,也不是多年之后那溫和恬淡,略帶些玩世不恭,喜歡插科打諢和嬉皮笑臉的中年男人,而是和他最后一次面對夕陽時,平靜如同遠(yuǎn)山的身影,隔著十幾年的歲月隱約重疊。
“至少還有我會相信你,直到一切的盡頭?!?/p>
“走吧,孩子,我們離開這里?!?/p>
奧古斯都回過頭,教皇殘破的軀體正緩緩站起,順著臺階匍匐向大理石的圣座,血紅的軌跡在身后暈染開來。
凱撒按住奧古斯都的肩膀,用溫柔而堅決的力度讓他轉(zhuǎn)過頭,不去和教皇的眼神做任何的交疊。兩人邁下臺階,走過大殿,門外陽光依舊耀眼,白鴿在高塔的叢林中起飛,這一切都將烙印在奧古斯都不滅的記憶之中。
只是,奧古斯都記得,凱撒的面容隱隱顯出悲戚的神色。
“但是到最后誰會相信我呢。”他淡淡地說。
一陣高昂的蜂鳴聲打斷了回憶,將奧古斯都拖回癌海的此端。他轉(zhuǎn)動閉合的顱骨,百萬顆無形的雙眼在天地之間張開。是使徒么?還是癌海嘯的預(yù)兆?他垂首看去,只見一圈圈波紋從遠(yuǎn)方沿著癌海的海面向他傳來。波紋所經(jīng)之處,翻騰的血肉化作黑炭一般的堅硬物質(zhì),頃刻間又變?yōu)檠t,好像無形的火焰在一圈圈灼燒。
他感受著波紋的頻率和強(qiáng)度,是人造信號,他想,就在不遠(yuǎn)處向著他奔來。金黃色的瞳孔在顱內(nèi)亮起,變動的凋亡力場在身邊張開,激發(fā)出變化的凋亡波,一圈圈相同的炭黑波紋也從他的身下生出,向著遠(yuǎn)方擴(kuò)散,他在回應(yīng)那遠(yuǎn)處的信號。
漸漸地,他能看到了。地平線之外,一頭巨大的貝西蒙斯正飛速向他靠近。它的頭顱是蒼白的扇形骨冠,綠色的大腦循環(huán)系統(tǒng)顫抖著蠕動,懸掛在體腔之外,身形修長如同巨龍的軀干,沾滿粘液的幾百萬條觸手在癌海的海平面上飛速扭動,讓它能以極快的速度向奧古斯都靠近。
奧古斯都警惕地低吼著,血色的紅蓮在地面上綻開。顱骨剝落,露出三雙縱向排列的眼眶,金色的瞳孔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
貝西蒙斯在他面前停下,將修長的脖頸下沉,頭顱垂在地面上。隨即,那骨冠轟然破碎,露出頭骨中的大腦。然后大腦蠕動著變形變色,聚集成一個赤裸的人形。他膚色黝黑,身上紋著瑰麗的銀色花紋。
“我是西密西西比的伊甸族,尤比部落的繼承者,偉大的‘燼之王’之子,莎布·奧格里?!蹦侨擞煤觳磺?,口語很重的英語喊道,“圣骨之子啊,你為何來我族的領(lǐng)地?”
奧古斯都松了口氣。伊甸人是癌海上的游牧民族,靠能跨過癌海的貝西蒙斯,往來于應(yīng)許之地之間。他們曾是教廷最大的敵人,但使徒日漸頻繁的入侵讓伊甸人自顧不暇,最終選擇皈依了圣胎。
奧古斯都張開了顱骨,他屬人的身形從血肉中凝聚而出,以伊甸人的禮節(jié)向?qū)Ψ叫卸Y。“我是圣胎騎士團(tuán)的奧古斯都,我要向西雅圖去?!?/p>
“去做什么?”
“朝覲圣子,祂已然蘇醒?!?/p>
“是教廷派你去的么?”
奧古斯都沉默了片刻,“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教廷已經(jīng)放棄了朝覲,教皇和十字軍正準(zhǔn)備北上?!?/p>
“哼,果然是教廷的風(fēng)格啊...”伊甸人冷冷地說,“你們讓我們皈依圣胎,但無論面對癌海嘯還是使徒的入侵,你們的幫助都少得可憐。如今圣子降臨,正是人類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教廷卻完全舍棄了守護(hù)的責(zé)任,只想著保全自身,你們的神怕是也不會眷顧你們吧?!?/p>
奧古斯都沉默不語。
“你說你要朝覲圣子,你帶了禮物么?”
“帶了,是我自己選擇的。”
伊甸人靜靜地盯了他一會,“即使圣子由于你的禮物大發(fā)雷霆,我們的處境也不會更糟了,不是么?就算沒有人去西方,世界也會照常毀滅。”
“你們沒有派人去西方朝覲么?”
伊甸人冷笑,“我們的幾乎所有武裝都被教廷解除了,要拿什么去突破西雅圖城外成千上萬的使徒集群?圣骨之子,我勸你不要前去,孤身一人想要突破使徒的包圍怕是癡人說夢罷了?!?/p>
“謝謝你,‘燼之王’之子,但我選擇相信一次我自己,我有必須去的理由?!?/p>
“既然這樣,”伊甸人嘆了口氣,“我只能祝你好運(yùn),但愿你的細(xì)胞分化得繁榮昌盛。”
“奧格里?!眾W古斯都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希律?”
伊甸人頓了一下,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打量著奧古斯都。“我確實(shí)聽說過,是先父告訴我的,不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p>
“他是怎么說的?或者說是誰告訴他的?”
伊甸人搖了搖頭,“他只在從前略略提過一次,其中的秘密或許被他帶到了墳?zāi)怪邪?。但他說過這個名字是誰告訴他的?!?/p>
“是誰?”
“他說他那時率領(lǐng)剽騎進(jìn)攻西部大陸的一座城池。城中多是農(nóng)耕的老弱病殘,本極易攻克。但城中有一位教區(qū)神父站在城墻上與他周旋,用奇跡和修辭術(shù)爭取談判的籌碼,直到教廷的援軍到來。希律.......就是在那次談判中神父告訴他的,關(guān)于整個世界的秘密。
“他說,那個神父的教名,叫凱撒?!?/p>
希律。
奧古斯都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凱撒因它而亡,這場朝覲也因它而起。多少年來它一直是世界的暗面,藏在教廷如海的卷宗和經(jīng)文里,藏在梵蒂岡神圣的晚鐘聲和高塔間翱翔的白鴿中,藏在密室政治和大殿之下的每一次竊竊私語中。
凱撒,想要?dú)У羲?/p>
“時間到了,我們進(jìn)去吧?!眲P撒說,推開了正殿沉重的大門。
奧古斯都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是他今后無數(shù)次將要前來的地方。燭光搖曳,穹頂恢弘,垂淚的石英圣母像下,一具巨大的水晶棺靜靜放置在地面上。一臺奇特的機(jī)械裝置從穹頂上伸下,幾百條細(xì)細(xì)的金屬探針插進(jìn)棺槨之中。
兩人走到近前,奧古斯都這才看到棺槨中的東西。那似乎是一具嬰兒的骨骸,白森森地臥在棺槨中,但它的顱骨異常地大,甚至要大過任何成年人的頭骨。頭骨正面是六雙無瞳的眼眶,空洞地仿佛要將一切事物全部吸進(jìn)去。頭骨后腦處的骨頭被割開,一塊灰白色的蠕動著的大腦暴露在空氣中,那幾百條探針全部刺入大腦,隨著某種頻率微微顫抖著。
“這是‘圣骨’,奧格?!眲P撒喃喃地說,“好好看看他吧,今后他可能會跟隨你一輩子?!?/p>
奧古斯都站在棺前,靜靜地看著那白森森的骨骸。忽然一股酸楚的氣息從嗓子眼里竄上來,當(dāng)他從千里之遙的修道院走到西斯廷禮拜堂的穹頂下時,隨之而來的不是經(jīng)書和神父口中的榮耀,力量與神的恩寵,而是一陣強(qiáng)大的,概莫能御的孤獨(dú)感。
“奧格,怎么了?”
“神父,我只是....不知道我為何而來?!彼吐曊f,“在這個偌大的梵蒂岡,沒有人向我解釋過,什么是鑄骨,什么是圣骨之子......我只是由于教廷的召喚來到這里,他們都在說榮光,犧牲和上帝的榮耀,那些神父,教徒和軍官們,但沒有一個人肯告訴我,圣骨之子到底是什么......”
凱撒嘆了口氣,俯身輕撫他柔順的鬈發(fā)。“我來為你解釋吧,孩子?!彼f,“那些人可能真的不清楚其中的奧秘,也或許,他們知道,他們本來心知肚明,但卻用關(guān)于上帝,圣胎和圣子的華麗辭藻,去掩飾那些丑惡,痛苦卻真實(shí)的東西?!?/p>
奧古斯都望著凱撒的眼睛,那眼神要等他多年之后才能讀懂,那些關(guān)于謊言的宏大的隱喻,以及凱撒唇邊苦澀的笑意。但奧古斯都當(dāng)時還不知道這一切,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凱撒走向封有“圣骨”的水晶棺材。
“你知道梵蒂岡是如何在癌海中維系生機(jī)的么?或者說這些地上的城市為什么能免于被癌海吞噬?”
“是因為圣城有上帝的庇護(hù)和祝福?!?/p>
“你說什么?”
“我們的課本上是這么教的?!眾W古斯都慌張地一縮頭。
凱撒把手指插進(jìn)頭發(fā)里,好像氣得要笑出來一樣,“蘇利文就給你們教這些狗屁玩意?我是說,你們不學(xué)生物學(xué)么?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呢?”
奧古斯都膽怯地?fù)u了搖頭。
凱撒好像想要說些什么,但搖了搖頭,又沉默了下去。半晌,他苦笑著揉了揉奧古斯都的頭發(fā),“看來你要補(bǔ)的課還很多啊,小子?!?/p>
“目前最普遍的說法是,世界是在一場戰(zhàn)爭中毀滅的。過去的世界沒有癌海,沒有圣胎,人類能在大地上的任何一個角落自由地生活——至少大體上是這樣。但在我24歲的時候——那時我正在讀大學(xué)——癌戰(zhàn)爭爆發(fā)了?!?/p>
“癌戰(zhàn)爭?”
“是的,我們是這么稱呼的。兩個超級大國將癌武器傾瀉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落地之處會發(fā)生恐怖的大癌爆,在其中生命全部癌變脫分化,然后熔化成一個混沌的整體——我們稱其為癌海,它分化出特異的器官吸收地殼內(nèi)部的能量,然后不斷擴(kuò)張,吞噬地面上的一切,直到現(xiàn)在,它幾乎覆蓋了所有大陸和海洋,厚度可達(dá)幾百米。一旦生命陷入癌海,它馬上就會被熔化解離,變成癌海的一部分?!?/p>
“為什么圣城可以免于被吞噬呢?”
“因為我們有‘凋亡力場’和‘分化力場’。”凱撒說,“前者可以讓癌海中的細(xì)胞飛速凋亡,然后碳化,后者可以讓癌細(xì)胞重新分化成不同的組織,我們用它來重新創(chuàng)造生命。而凋亡和分化力場都來源于圣骨的力量。確切地說,都來源于他的大腦?!?/p>
奧古斯都略帶懷疑地望著那一堆死氣沉沉的骸骨,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它能夠產(chǎn)生出守護(hù)整個城市的力量。
忽然,一陣尖銳的蜂鳴在耳邊爆響,那是禮拜堂中機(jī)械座鐘報時的聲音。突然之間,骸骨事物頭顱在棺材中顫抖起來,六雙眼眶中迸發(fā)出金色的火焰——那是六雙金黃的瞳孔從顱骨中顯形而出,直盯著奧古斯都雙眼。
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驚恐地望著那骸骨之上顯現(xiàn)出紅色的印記,然后飛速擴(kuò)大,肌肉和血管的紋理在骨骼上顯現(xiàn),肌腱和神經(jīng)簇從顱骨中生出,向全身蔓延。剎那間,骸骨便痙攣著支撐而起,頭顱隨著脊椎的振動搖搖晃晃,但瞳孔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奧古斯都。
它尖叫了起來,叫聲在顱骨中疊加回蕩。它的身后血管虬結(jié),肌肉纖維纏繞成一雙血紅的翅膀。結(jié)締組織在玻璃壁上蔓延,瞬間將棺壁覆蓋在網(wǎng)格狀的血管之下。
在暴露出的大腦皮層上,那些金屬地探針飛快顫動著,但破碎的顱骨漸漸愈合,創(chuàng)口的邊緣緩緩合攏.仿佛重新?lián)碛猩暮」?,在拒斥一切試圖控制它的枷鎖和牢籠,想要再次張開翅膀翱翔。緊接著,它緩緩站起,六雙瞳孔熠熠閃光。
突然,一根探針從穹頂上的機(jī)器中垂下,瑪瑙的質(zhì)地發(fā)出猩紅的微光。它從顱骨的創(chuàng)口中探入,直刺進(jìn)“圣骨”的大腦。骸骨的痙攣瞬間停止,周身的血肉凝固成炭黑,然后緩緩萎縮破碎,金色的瞳孔黯淡下去,翅膀收攏,脊椎低垂,剎那間又回復(fù)到毫無生機(jī)的一具白骨。
奧古斯都驚魂未定地大口喘著氣,直愣愣地盯著又復(fù)歸死骸的圣骨。
“不要怕,看見上面的機(jī)械和探針了嗎?”凱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通過計算機(jī)控制探針,使其在大腦皮層的不同位置放電,激發(fā)不同腦區(qū)的功能。圣骨的大腦具有形成分化和凋亡力場的能力,或者用經(jīng)書上的話來說,這是它的權(quán)柄?!?/p>
“但圣骨十分危險,我的孩子,它無時無刻不想脫離人類的掌控。所以我們將它發(fā)出的凋亡力場反作用于他自身,使它無法真正復(fù)活而只有大腦具有活性。但我們沒有辦法保持均一的凋亡強(qiáng)度,這就使得圣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嘗試突破枷鎖,取回肉體和生命。所以我們需要這個——”
他向上指去,瑪瑙的探針在此時已從棺槨中升起,緩緩收回機(jī)械中。“我們要用這根探針破壞它的一個特定腦區(qū),中止它復(fù)活的過程,讓圣骨進(jìn)入下一個死亡-復(fù)活的循環(huán)?!?/p>
奧古斯都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身驚恐地望著凱撒。
“神父,你的意思是?”
“是的,孩子,”凱撒嘆了口氣,“鑄骨儀式,就是將這件東西縫合進(jìn)你的身體里,讓你與其共生,感受和它相同的力量和痛苦。同樣,你也需要接受和它一樣的生命與死亡的循環(huán)。這就是說你每隔七分鐘,就必須步入瀕死的國度再返回人世間。”
奧古斯都艱難地轉(zhuǎn)過頭去,那金黃色的瞳孔雖然已經(jīng)消隱在顱骨內(nèi)部,但方才那一瞬間燃燒一般的凝視卻長久地烙印在奧古斯都的腦海中,永不褪色。
他低下頭,視線與凱撒的目光相交。
“孩子,你害怕嗎?”凱撒問,“如果你不想鑄骨,我可以幫你,將你從招募圣骨之子的名單上除名這或許是我唯一能幫你的事情了?!?br />
奧古斯都怔怔地望著凱撒,沉默不語。
“如果你想要退出的話,也不必回孤兒院,我可以向教廷求情,讓他們允許你留在我身邊,這點(diǎn)面子我還是能賣的我在梵蒂岡中至少還有片瓦遮頭,神父這個職位怎么說也算是個鐵飯碗,每到圣誕節(jié)教廷還能發(fā)點(diǎn)補(bǔ)助什么的?!眲P撒看了奧古斯都一眼,眼神忽地雀躍了起來,好像孩子交到了新的伙伴一樣開心,“誒,我都想好了,等你再大一點(diǎn),我就送你去圣瑪麗亞公學(xué),那邊不全是教你經(jīng)書上的句子,還有一些理工課程,生物學(xué),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之類的。從那里畢業(yè)之后你就能進(jìn)軍隊混個文職的編制,再也不用和教廷的人打交道了,要是年景好一點(diǎn)還有可能調(diào)到南方去,那邊的莊稼長勢旺盛,還能抽到新鮮的煙葉——孩子,你,你怎么了?”
奧古斯都摸了摸臉頰,上面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他忽地想要逃開,越遠(yuǎn)越好。他不能承受那陽光,那無比璀璨奪目的陽光,要比他記憶中所有的太陽都要耀眼一百倍。凱撒向他講述的關(guān)于未來的設(shè)想,似乎也浸透在晶瑩的陽光之下,斑斕如同夢幻。但他本能地拒絕這一切,將自己隱藏在痛苦的陰影之中。他不相信自己擁有擺脫痛苦的自由和權(quán)利。
“對不起,凱撒?!彼穆曊f,“但我,不想退出。”
凱撒眼神中的雀躍消失了。他俯下身環(huán)抱住奧古斯都孱弱的身軀,體溫從胸膛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奧古斯都的身體。奧古斯都終于無法忍受,他抽泣著嗚咽起來。
“你真是個堅強(qiáng)的孩子啊,奧格?!边^了許久,凱撒低聲說,“那至少,你能回來找我吧。我是說,可能我只是想要有個人陪我罷了,做神父的生活還是挺無聊的,我的意思?!?/p>
奧古斯都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凱撒的眼睛,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凱撒終于笑了起來,是那種和年齡有些不符的孩子氣的笑。他伸出手,在奧古斯都的鼻尖,輕輕畫了一個圈。
“那我們說定啦?!彼p聲說。
有一個瞬間,他真的想過將自己余生的歲月與凱撒的生命一同安放。他會成為凱撒真正的孩子,然后住進(jìn)那間破爛但溫馨的小宿舍,凱撒會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從黑市給他買南方的糖果,那種摻雜了色素的五彩斑斕的麥芽糖,然后自己點(diǎn)上一根劣質(zhì)香煙,燃起壁爐,看著猩紅的大雪在窗外紛飛,暫時忘記癌海和圣子的降臨,眼前只有寧靜的黑夜,以及整個城市安詳?shù)某了?/p>
但到如今,這樣溫馨的記憶只不過短短數(shù)年,之后他們的命運(yùn)便如黃道之上的星軌,時有交匯卻從來只是擦肩。奧古斯都作為圣骨之子進(jìn)入騎士團(tuán),而凱撒被發(fā)配到偏遠(yuǎn)的教區(qū),只有圣誕前夕部隊調(diào)動,他們才能重新在梵蒂岡相見。他還記得參軍之前和凱撒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這或許是他這段溫馨的童年記憶真正的終結(jié)。
奧古斯都將軍服的硬領(lǐng)翻下來,領(lǐng)口銀絲刺繡的十字隱隱閃爍。這是圣胎騎士團(tuán)的軍禮服,也是他明早去軍營集合前的最后一次整理著裝。不久之后,這是他明早去梵蒂岡軍營集合前的最后一次整理著裝。不久之后,這套軍服就將和他一起登上前往新伯利恒的運(yùn)輸機(jī)。
“不錯,這不是挺帥的嗎?!眲P撒半躺在身后破舊的扶手椅上,看著奧古斯都的背影,微笑著嘟囔著?!耙呀?jīng)是大小伙子咯!”
奧古斯都有些不耐煩地聳了聳肩,叛逆期的荷爾蒙讓他更加無法忍受凱撒這種啰嗦的性格。
“說完了沒有?”奧古斯都別過頭去,不耐煩地說。
凱撒一愣,然后撓著頭嘿嘿地訕笑起來,“對不起啊,怎么,你晚上有安排嗎?假如你晚上沒有事的話,能不能和我出去一趟?你過去幾年都在寄宿軍校讀書,沒怎么在這里常住過吧?這次你一走,咱倆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再見面,就趁這個機(jī)會,讓你最后看一眼梵蒂岡吧?!?/p>
奧古斯都一怔,轉(zhuǎn)頭看向凱撒。他的臉龐隱沒在梵蒂岡的無邊夜色中,但眼眸明亮如燭,好像多年之前他在圣保羅教堂跨入大門時的模樣。
他們沿著碎石拼接而成的石板,穿過梵蒂岡外城熙熙攘攘的街巷。奧古斯都此前幾乎從未來過這里,他的幾乎整個童年都在軍事學(xué)院的高墻內(nèi)側(cè)度過。有時趕上放假,也只是會看見幾個行色匆匆的異邦人從眼前走過,或是一列衣衫襤褸的小商販被秩序警拉著游街示眾。但此時,油膩的石板路上,低矮的茅屋夾成的狹小街巷中,全都是膚色各異的外城人。有些人的身體上長著腫瘤和各種觸目驚心的瘡疤。膚色黝黑的孩童從茅草和磚瓦堆成的平房里鉆出,踩著街道上的泥濘,一面嬉鬧一面奔跑。系著粗布圍裙的婦人從屋里里探出頭,不時向街道一頭張望。糞便和污水在街角橫流,摻雜著酒鋪里私釀酒濃烈的酒精味道沖入鼻腔,各色服飾的異邦商人爭先恐后占據(jù)街邊的位置,將沉重的金屬器具、粘滿塵埃的布匹和各式的異域器皿擺在氈子上,叫賣聲混雜在人群的喧嘩之中,在街道間回蕩。
“哎呀,是凱撒神父嗎?”一位老婦人上前高聲向凱撒打招呼,“前幾天你給我們的藥啊真是管用,穆斯塔法的狀態(tài)好多了,今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是嗎,大娘?”凱撒笑嘻嘻地擺了擺手,“等再過幾天,就讓他到我這里復(fù)診一下!”
“神父先生!”一個黑皮膚的男人湊過來握住凱撒的手激動地?fù)u晃,“我弟弟的腿保住了,腫瘤沒有繼續(xù)擴(kuò)散!真是......真是太感謝你了!”
“神父,我托您辦的暫住證現(xiàn)在有消息了嗎?我一家老小都在城外等著呢!”
“怎么有什么事大家都找你?”二人費(fèi)盡心思從圍繞凱撒的人群中脫身后,奧古斯都問。
“你也知道,”凱撒聳聳肩,“做這種外城教區(qū)的牧首就是什么都要干,因為說真的除了我沒人在意外城人和異邦人的死活?!?/p>
兩人沉默著,久久無言,直到梵蒂岡的夜色輕輕落在他們的肩頭,遠(yuǎn)方內(nèi)城的燈火依然輝煌,但奧古斯都此時卻平添一份寒意。
“奧古斯都,我問你,你覺得人類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么?是力量,是技術(shù),是情感,是理智,還是道德?”
“你是想要讓我代表人類向圣子獻(xiàn)禮么?神父?”奧古斯都嘆息道,“恕我難以承受這份天大的責(zé)任。”
“我能夠理解你,這份責(zé)任并非是誰都能承擔(dān)的,但恐怕教廷和你想的一樣。”凱撒苦笑著聳了聳肩。
“這是什么意思?”
“或許你看到教廷對癌海的調(diào)查檔案之后就能夠明白了。上面預(yù)測的圣子降臨的時間已經(jīng)全部過去,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時刻甚至比當(dāng)初預(yù)測的最晚降臨時刻還要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么?”
“什么?”
“這說明教廷可能——無論他們是怎么做的,使用了一種方法來拖延圣子的降臨。我正在調(diào)查這件事,或者說,我十年以來一直在做這個?!?/p>
“可是假如圣子的降臨真的能夠被拖延,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么?至少人類在短時間內(nèi)不會遭到滅頂之災(zāi)。”
“你知道這些難民為什么流離失所,九死一生也要來圣城逃難嗎?”凱撒沒有正面回答。
“因為他們的家鄉(xiāng)被癌海吞沒了?或者是游牧民和使徒?”
“那你就太低估教廷的技術(shù)了,即使是癌海漲潮的季節(jié)里,也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多的城市被吞沒。這很可疑。”凱撒嘆了口氣,“所以我懷疑這種拖延圣子降臨的方法,是否會有一些被刻意隱藏的,人類所不能承受的代價?!?/p>
“那么你現(xiàn)在有什么發(fā)現(xiàn)么?”
凱撒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了一個名字。即使我并不在權(quán)力的核心,我還保留著過去的人脈。那些被教皇驅(qū)逐的先行者們。他們告訴了我一個名字?!?/p>
“希律?!?/p>
希律。
那是奧古斯都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他那時還不知道,但命運(yùn)的種子在那一刻已然在歷史的脈搏中,生根發(fā)芽。多年之后,當(dāng)他得知一切的真相,看到凱撒的尸骸被沉入西斯廷小禮拜堂的地基之下,當(dāng)他跨過西部的千里平原去朝覲圣子之時,他一直在想,假如那一天他接受了凱撒的許諾,和他一起生活,大概凱撒也不是能夠安于現(xiàn)世安好的人吧??傆幸惶焖麜鹕砣ジ澳菆霾豢尚掖娴慕匐y,他總要在最大的苦難面前選擇直視而非別過頭去,這或許.......就是圣徒的宿命。
有如雷霆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這一次是在不遠(yuǎn)的地方。他俯下龐大的身軀,千百顆心臟在體腔內(nèi)和鳴,青銅般光滑的外骨骼從血肉中浮出體表,脊骨分裂糾纏,編織成如巨龍之尾一般的骨鞭。他低聲嘶吼著,他能夠感受到異種的氣息,那種非人的不可理喻的強(qiáng)力與吞噬的欲望。圣骨天使在他的脊髓中嘶吼,仿佛在畏懼那與它同源卻更為上位的力量。
使徒,正在向他靠近。
漸漸地,奧古斯都能夠看見它的樣貌。那是一具破碎腐爛的巨人軀殼,光滑如同陶瓷的皮膚已然開始潰爛剝落,無孔的顱骨上滿目瘡痍,但它的體腔全部爆裂開來,億萬雙蒼白的,粘液質(zhì)的手臂如同章魚的觸須,從身體的每一處創(chuàng)口中伸出。它們緊緊纏繞著巨人的遺骸,在它的手臂和腿部扭結(jié)纏繞,形成更為強(qiáng)壯的四肢,驅(qū)動著這具殘軀緩緩向奧古斯都逼近。
奧古斯都一陣頭暈?zāi)垦#瑒P撒瀕死前扭曲破碎的軀體此刻無比清晰地投射在他的面前,仿佛還迎合著白鷹墜地后無比凄慘而絕望的悲鳴。
“這就是你選擇的路嗎?Father?!彼吐曊f。
奧古斯都再一次聽見凱撒說起希律這個名字,已是這場悲劇的最后終結(jié)。那是復(fù)活節(jié)后的第一個禮拜日,他那時正駐扎在圣伯大尼的軍事基地中。夜晚,當(dāng)獵戶座的群星升至天穹頂點(diǎn)時,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神圣敕令。那是一個鎏金鏨銀的小盒子,由圣骨團(tuán)長秘密交到他的手中。天鵝絨的襯底上,躺著教皇本篤十六世的親筆圣詔,命他在子夜來臨之前孤身前往圣伯利恒,去殲滅一支異端的叛黨部隊。
當(dāng)運(yùn)輸機(jī)從圣伯利恒的夜空中翱翔而過,他便從飛機(jī)的艙門中跳出,在無邊的夜色中飛速下墜。他的軀體在高樓林立的舊城廢墟中墜落。水泥的叢林中,一束生物力場發(fā)出的信號極為明顯。他長出蝙蝠一般的側(cè)翼,調(diào)整方向,精確地在目標(biāo)大樓的樓頂摔得粉身碎骨。摔成肉醬的軀體聚合重組,形成一具行動隱秘如貓的身體,瞳孔擴(kuò)張,四肢末端浮現(xiàn)出吸盤和滑膩的觸須。他看了看手表,才過了不到30秒。
他攀援著混凝土的墻壁,從沒有玻璃的窗框進(jìn)入大樓。這是一棟廢棄的大廈,或許是癌戰(zhàn)爭之前黃金時代的遺物,或許要更加久遠(yuǎn)。他順著空曠而布滿灰塵的走廊悄悄前行,腳下不遠(yuǎn)處輕微的響動被他靈敏的耳廓捕獲。他小心地移動到聲源的正上方,再次調(diào)整身體的形態(tài)。外骨骼在體表凝結(jié),尖銳的骨刺刺穿皮膚,他蜷縮身軀,然后猛地發(fā)力,身下的陳舊破敗的鋼筋混凝土被他生生打碎。他向下墜落,然后轟然著地。他先看見的是篝火的亮光,激起四周一陣慌亂的尖叫,隨后是槍林彈雨傾瀉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闖入了異端的據(jù)點(diǎn)。
他從容地站起身,子彈無法打穿他厚重的外骨骼。他有信心在下一個死亡時刻來臨前解決掉所有的敵人。他改換形態(tài),銀色的第五目從額頭綻開,伴隨著長長的骨鞭刺破軀殼。眼前的軀體尖叫著被削成兩半,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槍聲逐漸低下去,濃腥的血在墻壁上流淌,只有最后一個沉默的身影坐在火堆旁,臉龐隱沒在兜帽的陰影中。奧古斯都踏著地上的內(nèi)臟和血肉,揮舞著骨鞭,自信滿滿地向那個身影走去。
那人突然動了起來。但奧古斯都比他更快。骨鞭揮出,刺穿了那人的胸腔。但一陣尖銳的痛楚奔騰而來,直刺心臟。他踉蹌地跪倒在地,外骨骼脫落,增生的組織熔化成血水,源源不斷的強(qiáng)勁威壓使他喘不過氣來。
他再次改造身軀,關(guān)閉了第五目,將大腦關(guān)在封閉的顱骨中。那種刺痛稍稍減輕,他直起身,緩緩向那人靠近。
那人的風(fēng)衣在胸前敞開,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無數(shù)只黃金一般的瞳孔鑲嵌在骨骼和肌肉組織上,與纏繞在其上的腦組織一齊緩緩蠕動。凋亡力場從那人的手臂上激發(fā)而出,這正是剛才那股刺痛的根源。
他忽地心生一計,擁有這種生體發(fā)射生物力場權(quán)柄的人恐怕是教會的高層,那么他一定知道圣骨之子七分鐘的生死循環(huán),所以假如自己.......
他調(diào)整身體的激素水平,讓圣骨天使緩緩沉睡,然后痙攣著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身體呻吟著。視野中,他看見那人收起手臂,小心地向他走來。他拿起一挺沖鋒槍,抵住奧古斯都的身體然后給他翻了個身。奧古斯都感受到那人的動作明顯停滯了片刻,手一抖,槍摔在了地上。
他猛地暴起,骨刺從手臂上飛速刺出,那人還在恍惚之間便已被死死釘在了墻上。奧古斯都喘著粗氣舒展身體,將骨刺深深嵌入墻體。他看了一眼手表,還有5分鐘,時間還綽綽有余。他轉(zhuǎn)身面向那人,一把掀開了他的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張略顯蒼老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孔,但對于他來說,這面孔卻是無比熟悉。
凱撒。
奧古斯都顫抖著向后退去,凱撒呻吟著回落到地面上,胸前的傷口緩緩愈合。他揚(yáng)起臉,向奧古斯都露出虛弱的微笑。
“孩子......哎呦,沒想到你還這么聰明,還學(xué)會騙人啦?!?/p>
“凱撒?!你怎么......怎么......?”
“我早預(yù)感到會有這么一天。簡單說,我被教廷貶出了梵蒂岡,他們把我編入西行的傳教隊伍,讓我們向西方部落的蠻族傳播圣胎的榮光,但實(shí)際上他們只是想悄無聲息地將我殺死在遠(yuǎn)離新羅馬心臟的西部荒原上,我只是沒想到蘇利文派你過來對付我。
“這是?”
“他一直看你不爽了,你知道么?他不能容忍他的禁衛(wèi)軍中出現(xiàn)他敵人的教子。他是在考驗?zāi)愕闹艺\,假如你放我走,他就有理由給你安上異端同黨的罪名?!?/p>
他死死握住奧古斯都的手,眼神中某種異樣的東西正在升騰,仿佛枯井中再度盈滿了汩汩清泉,“我要告訴你那件事,關(guān)于希律,關(guān)于一切的真相?!?/p>
“希律?你指的是?”
“是的,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正要將其公之于眾。我和我的朋友們計劃了橫跨整個大陸的巡回演講,要避開十字軍團(tuán)的耳目,將關(guān)于希律的一切告訴那些游牧的部落,借助他們的力量逼迫教廷公開真相。但是沒有想到,教廷先一步鎖定了我的位置。我不能在這里告訴你真相,我被下了緘默的詛咒,一旦說出真相,教廷立馬就會知道,到時候你也在劫難逃,我只是告訴你,在我死后,你要去找我的遺骸,真相,就在那里。”
“還有一件事,”凱撒說,他拿出一根紅瑪瑙的長釘,上面雕刻著圣母垂淚的圣像。他用長釘將一顆眼珠從手臂上插下,交到奧古斯都手中。
“假如有一天蘇利文想要對你不利,你可以用這個來對付他,這或許是他唯一害怕的東西......當(dāng)年我就是憑借這份權(quán)柄從他手中救下你的?!?/p>
凱撒靠在墻邊,喘著粗氣,鮮血染紅了他的風(fēng)衣。奧古斯都攥緊手中的眼珠,顫抖著跪下去,在凱撒的臂彎里啜泣著。
但凱撒把他推開,雙眼直直望向奧古斯都,眸子里似有螢火暗暗燒灼。
“不要哭,我的孩子。我問你,你會去追尋真相嗎?即使與教廷為敵?”
“我以圣母的名義發(fā)誓,我——”
“不,孩子,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眲P撒虛弱地?fù)u了搖頭,“追尋真相本身需要勇氣,但當(dāng)你甚至不清楚是否真相是否存在時,你更需要的,是相信。”
“我無法告訴你希律究竟是什么,但我懇求你......以一個不合格的教父的名義.......至少相信我一次,好么?”
奧古斯都愣愣地望著他,許久,他囁嚅著想說些什么,但凱撒只是低下了頭。
“假如你真的相信我的話.......就剝奪我的權(quán)柄,將我交給教廷吧”凱撒的聲音氣若游絲,“我將作為叛徒和異端死去,而你,我親愛的孩子,你要活著,熬過末日之前漫長的黑夜,直到.......我的尸骨大白于日光之下.......”
奧古斯都閉上眼睛,顫抖著抬起手。骨刺突出手心,他揮動手臂,向前刺去。他感覺到了一層溫?zé)岬模澏吨臇|西,那樣的柔軟,那樣的脆弱。骨刺向前推進(jìn),刺破血肉,斬斷骨骼,最后插進(jìn)了什么堅硬的東西里,那是混凝土的墻體。
凱撒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他用盡全身最后一點(diǎn)力氣,在奧古斯都鼻尖上,輕輕畫了一個圈。
手表發(fā)出滴滴的聲音,死亡的時刻到了。
骨鞭揮出,斬斷無數(shù)條臂膀,但巨人仍以無可違拗的姿態(tài)向他壓來。億萬雙手臂如同蠕蟲的觸須一般從胸腔噴射而出,無面的臉皮內(nèi)側(cè)有東西在瘋狂蠕動。奧古斯都迅速收束骨鞭,改換形態(tài)。他將顱骨封閉,血肉回流進(jìn)體腔,一盞汽燈般的巨眼從骨中浮現(xiàn),金色的瞳孔閃爍著轉(zhuǎn)輪之光。腳下平靜的癌海頃刻沸騰,使徒的手臂在空中熔化解體,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如海潮一般呼嘯而來的手臂,它們揮舞著噴向奧古斯都,將他壓倒在地。
他掙扎著,從體表分泌出灼熱的酸液,但頃刻間就被海量的手臂全部吞噬。它們在他的身體上蠕動著,撕裂著他的肌肉,從軀干一路蔓延至脖頸。當(dāng)他的咽喉被手臂死死扼住時,他終于無力地放棄了掙扎。
圣骨之子就要在這里魂歸圣母么?或許凱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經(jīng)歷著這般痛苦吧,或許.......要更加深入骨髓。
奧古斯都記得,行刑的那一天,夕陽映在教堂大理石的高墻上,群鴉從遠(yuǎn)方歸巢,唱詩班的少年吟誦著悲愴的圣歌。他隨著圣骨之子預(yù)備役的同僚們走上觀景臺,觀看教團(tuán)的叛徒是如何被處以極刑。
凱撒戴著重枷,一步步邁上高臺,身后的血跡融進(jìn)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染成鮮紅。臺下圍觀的內(nèi)城百姓咒罵著異端的名諱,要求對叛教者立即行刑。他就那樣一直保持沉默的姿態(tài),神情淡然,目光望向遠(yuǎn)方被夕陽染紅的群山。那一刻,奧古斯都仿佛再次看見多年之前,那個瀟灑英武的傲然青年。
最終,凱撒在高臺上跪定,沒有神父為他吟誦彌撒的禱文,沒有教士在他的額上涂抹圣水,有的只有十字軍的行刑官站在他的面前,風(fēng)衣的下擺被鮮血浸透。
行刑官將注射器中的液體注入凱撒的體內(nèi),然后將一把小刀放在他的身前。這是教廷處決擁有癌海權(quán)柄的叛教者的方式,因為他們往往極難殺死,即使受到致命的創(chuàng)傷也會很快愈合。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們自己的身體殺死他們自己,而那把小刀,則如同溺水之人揪住的稻草,能給他們在死亡之前半點(diǎn)喘息的機(jī)會。
這就是教廷最嚴(yán)酷的刑罰,“臂之刑”。
凱撒抽搐著,隨即痛苦地俯下身,他的背脊猛然隆起,皮膚爆裂,幾十根嶙峋的手臂從血肉中鉆出,緊緊扭住他的身軀和四肢。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管,另一只扭斷了他的腿骨。他痛苦地喘息著,顫抖著拿起小刀,將身體上長出的手臂一根根切下。但手臂如草木般從身體上的每個體腔中破膛而出,它們剖開腹腔和胸腔,攪動粉紅色的肝臟和暗色的肺葉,從肚子里面扯斷小腸,鮮血隨之噴射而出。
奧古斯都看著凱撒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破碎下去,癌之權(quán)柄正在極力修復(fù)他破損的肉體,但手臂破壞的速度更加迅速。他猶如西西弗斯,用小刀一點(diǎn)點(diǎn)割下自己血肉生成的手臂,然后又看著更多的手臂從體腔和孔洞中涌出,徒勞地與自己的身體做著最頑強(qiáng)的對抗,直到那命定的終局。
“凱撒神父!不,神父!”一個女人高昂的聲音在人群的怒吼中格外刺耳。奧古斯都看見人群中一個衣著襤褸的婦人跌跌撞撞地穿過眾人,然后跪倒在高臺下失聲痛哭,“神父,您看看我,我是凱瑟琳的母親啊,您還記得我嗎?您治好了凱瑟琳的癌癥,她現(xiàn)在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樣蹦蹦跳跳了,是你給了我們希望,但是為什么?!?/p>
她轉(zhuǎn)身面向人群,高聲說,“凱撒神父不可能是叛教者和異端!我們外城好多人的命都是他救的!除了他,誰會愿意給窮人和外邦人看???誰會幫我們申請暫住證和工作許可?幾十年來我從沒有看見一個從內(nèi)城來的神父比他更像真正的圣徒!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叛教者呢,怎么——”
她剩下的話語卡在喉嚨中再也沒能說出來,士兵的子彈撕碎了她的腦殼和胸膛,鮮血伴隨著還未出口的吶喊在空中蒸發(fā)。她的尸體淹沒在憤怒的人群中,如同白鴿沒入萬頃血海。
凱撒就那樣掙扎在自己的血肉中,直到終局。
然后一切繼續(xù)如常,血污被清洗,尸骨被掩埋,圣城的白鴿依舊在鐘聲的應(yīng)和下盤旋于湛空,虔誠的信徒仍然風(fēng)雨無阻地在圣母腳下懺悔。幾個月后,奧古斯都被提拔成了師團(tuán)長的副手,軍銜的徽標(biāo)上又多了一道金色的標(biāo)志。但當(dāng)一切結(jié)束之后,奧古斯都卻時常想起凱撒在第一次見面時對他說的那番話,仿佛那時的場景是鐫刻在他靈魂深處不滅的烙印。
“假如你相信我,就來找我的殘骸吧,到那時,你就能明白一切的真相?!?/p>
多年之前,他就已然做好了與教會為敵的打算吧?所以他才會時常陷入無可避免的惆悵和憂傷,因為終局或許早已為他所預(yù)見。他并不知道凱撒究竟知曉了什么真相,也許他所做的一切確實(shí)如同教皇所言,只是他那無可救藥的道德感在作祟,但無數(shù)歲月中凱撒的身影依稀在記憶深處交疊,那個站在教堂的屋頂上一面抽煙,一面說著俏皮話的中年人,那個打開大門,讓日光驅(qū)散黑暗的青年人,還有那個在刑場上孤絕淡然,眉目間滿是斜陽殘照的老人?;蛟S......他還有最后一分能力去拯救凱撒,即使是在他已然身死西斯廷的地基之下后,他仍能發(fā)掘出凱撒的棺槨,在他的骸骨中尋得一切的真相。
即使這意味著與整個教廷為敵。
一股暖流滲入奧古斯都的身軀,將他模糊不清的意識拉回現(xiàn)世。癌海陷入了詭異的沉寂,仿佛一整塊平靜如鏡的陶瓷。破碎的巨人先前壓在他的身上,此刻卻緩緩站起,血肉溶解,骨骼破碎,身軀的剩余部分融進(jìn)癌海。他掙扎著站起身,只見鐵灰色的云翳盡頭,一束黃金的光柱貫穿天地,伴隨著低沉的,來自極西之地的雷鳴。
那是神的召喚,圣子已然降臨。
血色的重蓮盛開,猩紅的高塔從癌海中誕生,糾纏的臍帶升到半空,使徒的身軀在血肉的澆筑下漸漸成型。萬物在此刻沉寂,然后向他深深俯首,恭迎來自東方的圣徒朝覲圣子。
“猊下”,奧古斯都握緊了胸前的圣母長釘,低聲說道,“您還記得.......凱撒么?”
教皇的身軀一震,然后猛地回頭,被圣燭猩紅的光焰映亮的臉頰上,半是驚懼,半是憤怒。
“你.......”他咬牙切齒地說,“為什么要提那個名字?”
“我想知道....希律到底是什么?!眾W古斯都輕聲說,“凱撒說,可以在他的骨骸中尋得答案,或者猊下可以親口告訴我?!?/p>
教皇沒有回答,他轉(zhuǎn)過身,臉頰扭曲變形,五官凹陷,顱骨封閉,金色的瞳孔從額頭上浮現(xiàn),直直地盯著奧古斯都。
奧古斯都全身一陣戰(zhàn)栗,那是教皇的權(quán)柄正加諸于他,使他向其意志俯首稱臣。
“你想要違抗我么?你身上的圣骨,可是用我的骨血鑄造而成的!”教皇高吼著一揮手,奧古斯都感到千鈞的重量壓在身上,使他的身軀重重地跪在地上。
“我只是在追尋真相,凱撒沒有來得及告訴我的真相,他說,秘密在他的骨骸里。”
“你從沒想過他會騙你么?為了他那遙不可及的異端邪說,你覺得他不會犧牲你嗎?只是因為,你是他的教子?”
他的話后半截再沒能說完,只見奧古斯都站直身形,一輪金色的眼瞳同樣出現(xiàn)在無面的面頰上。
那是凱撒贈予他的最后武器。
“因為,我相信他?!眾W古斯都淡淡地說。
瞳光如同無形的燈盞,教皇哀嚎著癱倒在地,軀體熔化成血水,露出森森白骨,他的權(quán)柄無法承受凱撒的瞳孔帶來的威壓。
“怎么可能!他,他已經(jīng)死了!你是怎么——”
奧古斯都沒有回應(yīng),他徑直走到圣母像下,仰望著那潔白的大理石上瑪瑙之淚氤氳出的緋紅的影子。
“圣母啊,假如你真的是仁慈的,為何要讓真正的圣徒承受這般痛苦,以及不公?”
他改換形態(tài),四肢變換成樹根一般的形狀。他將兩手按在地面上,樹根般的組織在從手上向四周蔓延,腐蝕大理石的地面,然后向下伸去,深入西斯廷禮拜堂的灰泥地基。
終于,他的觸須碰到了一樣冰冷的東西,埋在禮拜堂的地基深處。
那是凱撒的棺槨。
他低吼一聲,圣骨天使在他的脊柱上蘇醒,嘶吼著回應(yīng)他的召喚。在他們的腳下的百米深處,梵蒂岡地下已凋亡的癌海突然爆發(fā)出磅礴的力量,千百噸的血肉沿著樹根組織腐蝕出的縫隙向上涌來。隨后,劇烈的震顫沖擊了整個梵蒂岡,癌細(xì)胞的洪流如噴泉一般從西斯廷的大廳地面上噴涌而出,夾雜著大量的碎石和鋼筋,幾乎將整個禮拜堂掩埋。
震顫過后,癌海再次陷入平靜,奧古斯都站起身,從廢墟中挖出了那具鑄鐵的棺槨。棺槨上刻著鎮(zhèn)壓魔鬼的銘文,被粗大的鎖鏈緊緊綁住,銀質(zhì)的十字架將整個棺槨由上而下貫穿。
奧古斯都將棺槨的蓋子掀開,一具殘破的骨骼出現(xiàn)在面前。他拿起一塊骨頭細(xì)細(xì)檢查,那是從頭骨上剝離下來的一塊頭蓋骨。他將它轉(zhuǎn)到背后,在顱骨的內(nèi)側(cè),用細(xì)細(xì)的痕跡雕刻著幾行斑駁的銘文,看起來好像是骨骼天然形成的。
親愛的奧古斯都:
當(dāng)你看到這里的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我本該有更多的話想對你說,但這里地方太小,實(shí)在寫不下。
我想告訴你關(guān)于希律的事情,這是教廷多年來一直保守的秘密。圣子降臨是命定的事件,問題只是時間早晚而已。而教廷早在多年之前,就對朝覲圣子并獻(xiàn)上禮物的事情失去了信心,他們將所有活著的人類都納入他們殘酷而愚昧的體制之下,卻沒有勇氣承擔(dān)責(zé)任替全人類選出朝覲圣子的禮物:人類最珍貴的東西。
所以他們發(fā)明了希律系統(tǒng),這是一個完全保密的計劃。由于圣子降臨必將從一個母親的子宮中誕生,而誕生之前,降臨之地的癌海會發(fā)生異動,所以他們通過這些信息去定位有可能的降臨地。然后他們會秘密派出軍隊,讓癌海決堤,淹沒城池,讓尚在腹中的圣子葬身癌海。
而你,奧古斯都,你的父母并非死于“最后之戰(zhàn)”,而是死于十字軍團(tuán)的屠殺。當(dāng)時我是那座城市的牧首,軍隊來臨的時候我用盡全力也無力阻止屠殺,在軍部的監(jiān)視之下,我的能力只能救出你一個人,我將你送到孤兒院,可是命運(yùn)無常,或許是圣母的旨意又將你送到了我的身邊。
以圣母的名義,再次祝福你,我親愛的孩子,即使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謊言。祝你的細(xì)胞分化得繁榮昌盛。
亞當(dāng)·凱撒
奧古斯都捧起那瀕臨破碎的顱骨,舒展身軀爬出教堂的廢墟。殷紅的光暈在身后散去,眼前是梵蒂岡湛藍(lán)的晴空和翩飛的鴿群,以及遠(yuǎn)方直達(dá)世界盡頭的鐵灰色的云翳。他的手里緊緊握著凱撒的那根瑪瑙的長釘,圣母的小像在手掌中氤氳出緋紅的光暈。
他要啟航了,他要孤身一人西去朝覲圣子,因為他已經(jīng)知曉要獻(xiàn)給祂何種禮物。
他來到了圣子面前。
癌海在這里止息,血肉的潮水化為瀑布流入深淵,金色的陽光從烏云的縫隙中傾瀉而下,一個身影漂浮在高空,于光柱中緩緩旋轉(zhuǎn)——那是一位懷孕的少女。一個潔白的影子在少女的身后綻放開來,日光的燦輝穿過祂模糊不清的面孔,祂背六重殷紅的光翼遮天蔽日。這一切都仿佛在最甜美而詭異的夢境深處,圣子的降臨并非西斯廷禮拜堂穹頂上的畫作那般恐怖而黑暗,而是寧靜安詳有如梵蒂岡夜晚的雪。
“圣骨之子,你將代表人類為圣子獻(xiàn)上怎樣的禮物?”
他跪下來,將手臂高高舉起,就像凱撒為他洗禮時,他跪在教堂彩繪的玻璃窗后,祈禱圣母的祝福時一般虔誠而平靜。
他不懷疑這份禮物是否會將人類帶入滅絕的境地,因為他相信,這就是最好的答案,是人類最為珍貴的事物。
在他的掌心躺著的,是凱撒破碎的頭蓋骨。
骨頭在金色的日光中上升,那潔白的影子將手伸出,將其握住。霎那間,奧古斯都仿佛隔著深淵與圣子模糊的面孔遙遙對視。他無法從那張無面的面孔中辨別出任何表情,但有一種從靈魂深處油然而生的預(yù)感,在一瞬間照亮了他全部的記憶。
圣子,似乎點(diǎn)了點(diǎn)頭。
接著,祂緩緩下落,落入深淵,而那懷孕的少女則與祂一道下降,直到降至奧古斯都面前。癌海依然源源不斷地涌入深淵,而總有一天——或許是十年后,也或許是百年后,癌海就將徹底干涸,露出已被覆蓋了將近百年的地面。城市從海中露出,生態(tài)系統(tǒng)逐漸恢復(fù),大地再次煥發(fā)生機(jī),人類的命運(yùn)已然改寫。
奧古斯都知道,他成功了。
他抱住那懷孕的少女,她的表情安詳而寧靜。接著,她的下身一陣痙攣,腹部猛烈地起伏著,一個嬰兒從產(chǎn)道中分娩而出,沒有任何的阻滯與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起,剪斷了他的臍帶。金色的陽光傾泄在嬰兒的身上,仿佛是圣母最真摯的贈禮。
嬰兒沒有哭鬧,而是睜開那雙黑色的大眼睛,盯著奧古斯都。他伸出小小的手指,在西部平原陽光的照耀之下,在奧古斯都的鼻尖上,輕輕畫了一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