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高祖十一年】
一、
利蒼不安地摩挲著手里的小印,他已經(jīng)坐了差不多一個上午,腳踝幾乎都要坐腫了,但他還是盡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儀。他挺直著身板,目光淡漠地微微向下瞥了臺下的刺客一眼。刺客是個年輕人,這是給他的第一印象。他估摸著這人不過十五六歲而已,瘦弱的身形讓他在一旁的衛(wèi)兵的映襯下顯得愈加萎靡。一根尼龍繩勒在他的喉嚨上,繩子的另一端正牽在衛(wèi)兵的手里,衛(wèi)兵只要稍一用力他就發(fā)不出一點聲響了,如果一直扯緊不撒手,他就只能徒勞地張嘴瞪眼然后安靜死去。利蒼很熟悉這一套手段,在討伐湘南蠻族的戰(zhàn)爭里,他曾親手如此處決了反逆不服的一村俘虜。唯一的麻煩是當他勒死一個一歲多的小孩時,因為用力過猛,那個孩子整個身體都被扯得飛到了他手上,被尼龍繩割開的脖頸將他全身的衣甲都噴得滿是血漬。但他現(xiàn)在貴為長沙丞相,這種臟活早已不用自己親手為之,此時牽著尼龍繩的衛(wèi)兵是個十九歲的老手,他的手掌上滿是勒痕,而這恰是他的榮譽和經(jīng)驗所留下的印記。
利蒼的不安主要是因為疲憊所致。番陽屠城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天了。番陽縣庫的人口文書被搬到了江邊,重重疊疊的竹簡和木牘編織成了七千篇乏味干癟的故事,這些故事就是番陽人的一生。而這所有的故事都將在長沙軍的屠刀下被終結(jié)。每一個番陽人的生平似乎都不過大同小異而已。出生,學(xué)走學(xué)說學(xué)吃飯,耕作,徭役,被推入房里繁殖后代,被叛軍控制,被奴役,被打敗,直到現(xiàn)在,被屠殺。屠殺雖然是針對全體而言的一個詞,但是在利蒼眼中,番陽實在是不存在什么可以被視作獨立個體的人。對大漢而言,他們不過是中南一隅可以被隨意消耗的一串數(shù)字罷了。而在長沙國眼中,此刻的番陽人最大的價值便是被長沙國變?yōu)榱⑼墓ぞ?,一如在此前兩代國君?shù)十年的戰(zhàn)爭里所做的那樣。剛剛即位的年輕的長沙王借助這場戰(zhàn)事和屠城可以順便謀求在南方諸國之中的一如既往的威權(quán)地位,而利蒼則是這一切的締造者,第三代長沙國最大的功臣。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而唯一不歡喜的似乎就是這位年輕人。此刻他趴在臺下,手腳緊縛,卻仍努力地抬著頭,怒視著利蒼。利蒼低頭給兩卷名單蓋了印,然后又微微瞥了他一眼。這一瞥間他終于看清了這個刺客的模樣,自己也不用再為了丞相威儀嚴肅地再熬幾分鐘再去看他。刺客生著兩抹淡眉,一片塌鼻子貼在厚重的兩坨嘴唇上方。但是在這別扭的五官之間,卻有一雙極其清亮的眼眸。當利蒼裝模作樣地偷瞥他時,這雙眼睛讓長沙國丞相更加不安起來。利蒼知道此時的處置方法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只要在手里這卷名單上再添上幾個字,然后交給文書官下令將這個刺客推出去處死就行了。但是他卻鬼使神差般地放下了筆。
此時鄱陽湖邊不時地傳來行刑隊整齊的口令,番陽城頭僥幸躲過奴隸洗刷的碎尸肆意地噴吐著惡臭。但是在數(shù)里之外停泊的君艦卻是一片死寂。咆哮,哭喊和劈砍聲,從番陽城出發(fā),一路仿佛摩肩接踵的行人一般,在人們的耳中拼搶著一己之地。但是到了君艦上,這一切卻又戛然而止。一堵隔絕廢墟喧囂的無形的墻佇立在君艦周身,捂住了艦內(nèi)長沙王的耳朵。利蒼很清楚,之所以發(fā)出屠城的號令,除了事關(guān)重大的立威,長沙王的私心也是一股巨大的動力。在這鄱陽湖畔,長沙國的艦隊已然拖延日久,即使屠城完成,也會有新一步的號令發(fā)出。在停駐于東向的長江上的臣船艦隊此時都因為這些號令而裹足不前。這次遠征出動了半城臣工,早已遠超了討伐淮南國敗軍的需求。毀城,屠城,然后又是什么?長沙王正借番陽戰(zhàn)事在和群臣做一場博弈。每當利蒼為一份名單落下丞相印時,總會心中一驚。相比于漢廷的漠視,這位長沙王卻是似乎完全不記得這七千人的存在。為了拖延時間加大自己在這場博弈中的贏面,他便隨手將這七千人的頭顱扔進了鄱陽湖。
利蒼站了起來,他不再是偷偷地窺視,而是迎面與年輕的刺客對視著。他在心里做出了一個隱秘而又殘酷的決定。而在他所不知的未來,一個以懸壺濟世而聞名的長沙太守在遺書中寫到:“當始皇帝和項羽相繼隕落,利蒼卻再次成了天理的化身。”
二、
吳回在等待。他在即位不到一年時便揮師親征,將英布從淮南國一路引誘到了番陽。為了對付這一百多人的殘兵敗將,長沙國出動了整個艦隊,從長沙出發(fā),一路北向東折,最終被分駐到了鄱陽湖和長江下游。面對利蒼和群臣的質(zhì)疑,吳回用立威和防范萬一之類的隨意搪塞了過去。
畢竟,他才是長沙王。
先祖吳廣篳路藍縷啟于一方,不是為了讓自己受制于所謂的群臣的。雖然在反秦戰(zhàn)爭中被新崛起的項羽奪走了地位,但是長沙一隅仍然是吳氏的禁臠。當利蒼號召滿朝臣工反對親征時,吳回站在臨湘城西門敵樓上,四百多名文武官員在他身后嘩啦啦地跪成了一片。吳回并不理睬他們。湘江上,整個長沙國的艦隊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吳回向湘水伸出一只手,身邊的親官立刻打出了旗語。一架公輸機旋即從甲板上一躍而起,隨后在空中展開雙翼,向跪倒的臣工們俯沖而來,又在臣工們的驚呼和狼狽之間爬升起來飛躍了城墻。吳回在嗡嗡的螺旋槳聲中大笑起來,伴隨著這尖銳刺耳的笑聲,大臣們不再哭訴哀求,只是在混亂之中各自登上了等候已久的艦艇。這位十四歲的新王,裹挾著自己的小朝廷,由此向東方邁進了。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無法繼續(xù)向東挪動一步。他親手砍下了英布的腦袋,將他的尸體送去長安任由皇帝泄憤。隨后他又下令將番陽夷為平地,在鐵錘和廢墟之后,是按照名冊而進行的逐家逐戶的屠殺。利蒼順從而又迅速地完成了他所要求的一切暴行,每天都會有嶄新的名冊提示他目前的進度,也在提醒著他,回國的日子正在一步步逼近。
吳回獨自站在君艦的甲板上,他把所有的仆從都趕了下去。在向利蒼展示了自己的意志以后,他卻遭到了柔軟的反擊。仆從們恰是利蒼的無形武器,他們包裹著利蒼周身,滲透進了他所處的每一寸空間。君艦的甲板上此時??苛似呒芄敊C。這些能巡天問宇的強大竹機曾在巨鹿之戰(zhàn)中擊碎了秦軍的箭雨,又在彭城一戰(zhàn)里將漢皇統(tǒng)領(lǐng)的二十五萬諸侯聯(lián)軍扯得粉碎。吳氏受封長沙國后,便將公輸機的典籍從楚王宮里奪了出來。從此,強大的長沙艦隊更是一往無前,成為了漢皇手中最為順手的一根打狗棒。吳回仰頭凝視著這些復(fù)雜精巧的巨大機器。他曾經(jīng)試圖登上一架,來看看從天空俯瞰,這個無聊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樣。當他站在地面上時,無形的重力化作枷鎖,逼迫他和這無聊的一切呼吸著同樣的混濁的氣息。番陽人?湘南人?他們也配算作人?吳回并沒有顯露出心中的鄙夷。盡管他獨處于整艘君艦,但是貴族禮儀的條例仍然指揮著他的每一個言行和表情。在吳回看來,即使是長安的豪門也不過是勉強能夠算作普通人的東西罷了。從春秋流傳至今并不斷發(fā)展的應(yīng)用科學(xué)是吳回隱秘的驕傲。他在工坊里度過了整個童年。當他興致勃勃地秘密策劃著搭乘小船偷渡前往東海,或許,再穿過所有的大海去看看從未有人見過的彼岸世界時,噩耗從宮中傳來。隨后他被披裹上了厚重的華服,成了臨湘故城里的囚人。
吳回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機會,自己也只有這一次機會。王和諸臣的博弈之中,當臣子失敗,還會有更多的臣子,但是只要失敗的是君王,他便輸?shù)袅俗约旱囊簧?/p>
長沙王繼續(xù)等待。鄱陽湖的血水托舉著他和君艦,一如托舉著整個世界。
三、
“君上!世間世事,各有天命!”
利蒼撲倒在地,于是在他身后,臣工們也相繼撲倒。軍艦甲板上,半個臨湘城的重臣都壓在上面,擠滿了公輸機間的縫隙。但是船艙里卻并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恰如利蒼的預(yù)想一般。長沙王鐵了心要在鄱陽湖和群臣死磕到底,如今閉門不出不過是最柔和的一種宣告而已。利蒼卻不為所動,他只是默默不語地繼續(xù)跪著,臣工們也都不敢言語,幾百名高冠博帶的文武大員將鄱陽湖的氣氛封凍了起來。此時此刻,艙內(nèi)的吳回變得無比緊張,但他又有些得意起來。這個十四歲的新王讓所有臣工在一個荒誕不羈的愿望面前除了跪拜哭訴之外毫無辦法。但是出乎吳回預(yù)料的是,這場對峙并沒有像出征時那般在公輸機起飛的瞬間就宣告結(jié)束。事實上,一直等吳回走出艙門,都沒有一架公輸機發(fā)動,也沒有一個士兵登上君艦。所有的士卒都在番陽城列隊等待。他們奸淫夠了,搶掠夠了也對砍頭感到發(fā)膩無趣起來,現(xiàn)在他們在利蒼的號召下被勾起了回鄉(xiāng)的欲望,他們只想帶著從番陽發(fā)家得來的金銀回到臨湘城的市集上和妓院的床上,而不是跟著一個毛都沒長齊,穿著王服的小孩渡海探險去送死。
吳回也終于想清楚了這一點。他一個人在船艙里足足待了五天。在他年輕稚嫩的眼中,整個世界似乎都在迫害反對自己。有時他會突然跳起,拔出王劍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大喊殺了,殺了!有時又會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大哭。他的哭聲摻雜著屬于小孩的特有的微弱的風(fēng)聲,哭到最后,這風(fēng)聲摻雜起來變成了一串串的嗚咽。他的丞相跪在艙外,在嗚咽聲中靜候著自己的王。還不夠,他想,還遠遠不夠。利蒼讓他失去了軍隊,失去了公輸機,但是卻還沒有讓他屈服。長沙王的心,并不是依靠公輸機和艦隊而存活的。利蒼深知,世界的隱秘和一切的未知才是長沙王的精神寄托。這份寄托也是人類擁有智識以來,千萬悲劇的源頭。而在這君艦上,這份寄托附著在了長沙國最重要的人身上,一念之間,萬人殞命,國破,族滅。但是利蒼此刻只能等待著,他等長沙王打開艙門,然后再揮刀斬斷這份邪念。
吳回從昏死中醒來時,艙外仍是一片寂靜。他推開門,走出了散發(fā)著臭味的艙房。他只記得自己哭到昏厥過去,這之后的事情便再也記不得了。他不知道過了幾日,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他站在欄桿前,看見東方的天空開始微微泛紅。利蒼等人仍候守在甲板上,他們個個面色蒼白,有幾個還得別人攙扶著才能勉強支撐自己不倒下去。見到吳回出來,隨同丞相的官員將頭深深埋進了膝蓋間,于是整艘君艦上,一時只有吳回和利蒼還抬著頭,只不過吳回是仰望著天空而利蒼卻是仰望著吳回罷了。
吳回終究還是再次出現(xiàn)在了眾臣面前,十四歲的面孔在剛剛躍出海水的紅輪的渲染之下,充滿了陰郁和深沉。與他極力想營造的氣氛所沖突的是,他臉上仍留著深深淺淺的淚痕。他的目光越過利蒼和艦隊,掃向那被彌天海水充塞的東方。他故意忽視了臣下們的焦躁和期盼,企圖將這場膠著的拉鋸戰(zhàn)繼續(xù)延長。
江水浩蕩,不及滄海一隅;南岳雖雄,不若星河一方。公子心在宇外而臣民只顧拙鄉(xiāng)。
當吳回沉浸在自己的最后的掙扎中時,他聽到了一陣窸窣的聲音。他低下頭,看見一個瘦弱的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小孩。小孩拎著一把黑色的短刀,穿著番陽人的服飾,沉默地從低頭跪拜的群臣間穿行而過。但是臣工們卻視而不見,就像是這個小孩只是吳回眼中的幻象一般。小孩從艦首走到艦尾,踏上了通往吳回所處高臺的樓梯。吳回終于害怕起來,他明白了過來,這并不是什么幻象,而是一個真正的番陽刺客。這個刺客正一步一步走來要殺了自己,但是群臣在利蒼的帶領(lǐng)下對此視而不見。吳回大喊大叫,但是仍然沒有人抬頭也沒有人說話,就連利蒼也只是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吳回的心中閃過無數(shù)個詞,篡權(quán),政變,斬首,車裂,這些詞最終擁擠地堵在他的喉嚨口,最后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聽見刺客走路的嚓嚓聲,看見黑色的刀在自己眼前被舉起,他在一片模糊的五官中只看到一雙清澈的眼睛。而長沙王,卻連挪動一步都做不到了。
吳回閉上了眼睛,在肆意操縱自己的臣子們面前哭了起來。接著他聽見了尸體癱倒砸在地上的聲音,其中還混雜著控制尸體用的木架跟著倒塌的哐當聲。緊接著的,就是利蒼的呼喊聲。
“君上萬年!長沙萬年!返航!”
【唐大歷五年】
一、
仵作離開了烏篷船,他的徒弟們立刻一擁而入,把老杜的尸體從狹小的船艙里抽拔了出來。其實并沒有什么好驗的,饑餓,凍病,這是潭州冬天里幾乎所有路倒尸的直接死因。但是老杜生前是個體面人,又和驛樓里的幾個讀書人喝過酒,他們覺得讓老杜的尸體就這樣擱在船里畢竟有辱斯文,于是就花錢請仵作來清理一下,完了再拉去金盆嶺埋了。
“金盆嶺啊?!必踝髡驹诮?,眉頭緊鎖著。驛樓的讀書人湊了給他的銀子只有一小塊,仵作只能把老杜的尸體直接拋到路倒尸的亂墳崗里。可是這和扔進湘江里相比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仵作覺得自己難以理解讀書人的思維。不管哪個都是絕對的有辱斯文,但他們卻對埋進亂墳崗顯得更為熱衷。但是這個問題只困擾了仵作一小會,畢竟天下都要亡了,這樣子靠幻想寄活的讀書人在整個大唐遍地都是。但是無論再怎么改朝換代,仵作總是需要的。各朝官員想要敲詐死者家屬或者搪塞上級,仵作都是最好的工具。其實仵作分不清大唐和大隋,家傳的仵作書甚至是從陳朝流傳而來的。換了西北的那群野蠻人來統(tǒng)治,估計也是新瓶裝舊酒罷了。
此時寒潮正從潭州南下,經(jīng)由耒陽和郴州,一直向兩廣境地掠去。湘江南北在秋季的洪水剛剛退去之際,便立刻陷入了濕寒的包圍。仵作所不知道的是,一艘裝載了少許酒肉和布毯的小船剛剛從耒陽出發(fā)。在洪水和寒潮的輪番侵蝕之下,耒陽令直到三天前才收到驛樓在初冬發(fā)出的信件。驛樓的讀書人們在信里告訴耒陽令,老杜已經(jīng)到了潭州,但是江水嚴寒一時無法繼續(xù)北上。驛樓讓老杜住了幾天,便送了點干糧讓他回船上了。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老杜是帶著耒陽令所送的少許錢物來到譚州的。但是他們實在是太忙了,忙著爭論該為未來的野蠻人王朝作什么樣的頌詩,以至于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搞清楚這個神態(tài)萎靡衰老的乞丐一樣的人物到底是誰。
事實上耒陽令對他們的反應(yīng)并不驚訝,或者說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當老杜離開耒陽時,他便松了一口氣。前大員再怎么落魄也好歹算是一個大員,在自己境內(nèi)出事怎么說也是不好看的。在收到驛樓的信后,他立刻派出船,去看看老杜去哪了,如果是因為嚴寒而逃回耒陽就麻煩了。
仵作拎著從烏篷船里搜出的破爛包袱,興致索然的攤在了地上。耒陽和驛樓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毫無意義,他既不知道也從未有過興趣去打聽,相較之下搜刮死尸的遺物倒是更值得去消耗他那過分富余的精力。攤在地上的東西里,只有一卷寫滿了字的信紙和一筒筆墨,要是硬說還有什么,就只剩下一只空空如也的破爛荷包了。“真是窮酸子!”仵作罵了一句。他的一個徒弟卻麻利地把信紙撿了起來。仵作斜著眼瞥了一下,只看到了一些零碎的字句。“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是寫打仗的?”仵作心里一動。北方的戰(zhàn)報和戰(zhàn)爭詩是他平日里難得的消遣,但是驛樓的讀書人從不寫這些,他也就很難看到這些有趣的有刀有劍有血有骨頭的文字了。于是他趕忙搶過信紙,翻到最前頭讀了起來?!败庌@休制律,虞舜罷彈琴?!边@是什么意思?仵作頓時怔住了,他又繼續(xù)讀下去,“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边@不是戰(zhàn)爭詩嗎?仵作感到自己被這個窮酸的路倒尸愚弄了,他憤恨地把信紙摔在地上。徒弟小心翼翼地蹲在師父身邊,等了半晌才開腔問道:“要不,把這些垃圾扔給驛樓那群酸子?”仵作冷笑一聲:“就這點銀子,那些酸子還想要東西?你把這路倒扔到驛樓去,這些垃圾也一起帶過去?!薄澳?,銀子呢?”仵作思考了一會:“切一半,其他的一并扔回去?!蓖降軅兞⒖虘?yīng)了聲忙碌起來。仵作看著已經(jīng)開始長尸斑的老杜,心里泛出一陣嫌惡,于是轉(zhuǎn)身離開了。離開前,他招呼收著銀子的徒弟前來,關(guān)照道:“切大點?!?/p>
二、
耒陽令總是會想起天寶六年的大試。二十三年過去了,彼時的際遇和長安的盛聞卻總是在他眼前縈繞。耒陽令并不是什么鄉(xiāng)野無知的土著,他也曾經(jīng)少時鮮衣怒馬,也曾在老家的渡船上放聲而歌,也曾提劍西行,滿腦子都是俠客和酒。元寶六年,當皇帝召集“天下通一藝者”入京時,他收拾了自己的寶劍和一沓詩歌便瞞著宗族獨自漂往長安了。他看到,荔枝從長安搬出,在垂柳遍布的運河南北被肆意分撒。他也看見,終結(jié)了暴隋的李唐王族站在大明宮前,無數(shù)的頌詩攤開在他們腳下,而皇帝的目光卻只停留在貴妃身上。他還看見,長安家家戶戶開門資市,萬千士子在街頭痛飲醉倒,倒下時,眼中都是盛唐的幻象。天下源于南北分割之亂世,暴隋一統(tǒng)天下而二世而亡。李唐王族于是站了出來,將世間的紛亂和混亂一掃而空,直至這番盛世降臨。彼時的耒陽令是如此的癡迷地想著?;叵肫饋恚X得那日自己看著皇帝的目光似乎在迸射著閃耀的光。
但是隨后便是“野無遺賢”,是遣送回鄉(xiāng),禁足,買官,遷到這湘江源頭的蠻荒之地。
當耒陽令見到老杜時,在腦海里苦廢了一番心思,才想起來這位乞丐大員就是那年大試舉進士不中第的老杜。他一時沒回過神,老杜是怎么忽然成為大員又忽然落魄成乞丐的。過往的二十三年,在耒陽令的眼中只是倏忽一瞬間。他看著客座上的老杜,慢悠悠地囑咐了下人收拾客房和用具出來?!岸攀斑z下一步打算去哪?”他斜靠在扶手上問道。老杜的聲音很輕,耒陽令差點以為那只是從堂口傳來了風(fēng)聲罷了。從老杜的嘴里輕飄飄地漏出了兩個字:“郴州?!瘪珀柫盍⒖贪櫰鹆嗣碱^:“這夏秋大水,怕是一時之間去不了郴州了?!薄澳俏揖腿ヌ吨荨!边@次老杜回答的很快,就像在說要立馬動身似的。耒陽令心中笑開了眼,忙說:“好好好,拾遺先行休息,學(xué)生一定盡早安排舟船物什。”下人們這時應(yīng)聲上堂,老杜也順從地站了起來。耒陽令拍了拍衣服上的茶粉,莊重地緩緩起身。
在老杜即將消失在轉(zhuǎn)角時,耒陽令問道:“那去了潭州以后呢?杜拾遺可會再次南下重新光臨敝縣呀?”“不了,我要去長安,我要回大唐?!?/p>
三、
“她還在哭,就在門口。”
“那尸首呢?不會還留在街上吧?”
“那倒沒有,不知道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那就別管了,我就不信她哭啞巴了還不滾?!?/p>
青衣的書生把袖子一卷,又罵了一句:“活該死全家。”轉(zhuǎn)身便進了內(nèi)堂。黑衣書生顯得有些慌亂, 他跟在后頭關(guān)上了驛樓的二堂大門,在落下插銷時,從門縫里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她的發(fā)髻已經(jīng)全散開了,臉上盡是哭干了眼淚后留下的淚痕。大堂的門照例是敞開的,門板上盡是用發(fā)簪捅出來的坑洞,還混著些指頭血。黑衣書生瞥見女人的眼睛,感到脊背發(fā)涼,趕忙回頭不再去管門外的這番慘象。
女人到驛樓來已經(jīng)半個月了。仵作前腳剛把老杜的尸體扔下,她緊跟著后腳就撲了上去,一邊哭喊一邊用發(fā)簪捅驛樓的大門。驛樓的書生們出去又是問詢又是叫罵驅(qū)趕,但終究是趕不走,因為沒有人愿意碰老杜那具發(fā)黑的尸體。最后還是搞懂了女人的意思,她要驛樓出三兩銀子給老杜去金盆嶺尋一個體面的墳地。老杜生前體面不假,但那也是窮酸味的體面。他寫著些沒人看的破詩從長安到四川,又到 夔州,最后死在了這潭州。可憐雖然是很可憐,但是畢竟不是書生們的事,就這樣想賴著驛樓來付錢實在是不講道理。于是大門兩邊就形成了一番荒誕的對壘,兩方陣仗的中間便是老杜那日益萎靡發(fā)臭的尸體。書生們心想,這叫花子女人早晚也會受不了老杜的臭味,最終落敗而逃的。他們可不相信她真的會是老杜的遺孀,頂多就是路邊看見仵作鬧事前來訛錢的臭叫花子罷了。
青衣書生總是在二堂里破口大罵,他罵這女兒為什么要來自己這里觸霉頭,罵野蠻人進長安中斷了天下科舉。他有時候期盼皇帝能早日回京再開仕途,有時候又在祈禱野蠻人們能夠被大唐文明教化,也開科舉招天下書生入京取仕。但黑衣書生只是想著門外的女人。他有時在呆坐時會覺得,門外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推開二堂的門,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又再次蹲坐在自己腳邊的地上,就像有人將她從門外搬到自己腳邊了一樣。黑衣書生有很多想做的事,以及太多不能做的事情。此時此刻,他忽然想,野蠻人或許是可以隨意奸淫的吧。他在一些同鄉(xiāng)的邊境詩里讀到過,發(fā)生在西北的種種荒淫無恥卻讓他感到快意的事。他忽然熱烈地渴盼起來,他渴盼野蠻人們現(xiàn)在就橫穿中原,渡過長江,現(xiàn)在就占領(lǐng)潭州,這樣自己就可以走出門去,將女人踹倒在地上,然后放到肩上一把搬進來。不能在門外,門外太冷了。
在這樣的叫罵和幻想之中,書生們又苦熬了半個月。忽然間,門外沒了聲息。雖然是在半夜,但是長久以來一直習(xí)慣了在女人的哭嚎聲中生活的書生們立刻感到了極端的不適。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醒來,短短對視一眼后便立刻奔向了大門。門外已是空空如也,不僅是女人不見了,老杜的尸體也沒有再回來。書生們?nèi)圆恢琅司烤故怯炲X的騙子,還是貨真價實的老杜的遺孀。但一個月來的煩擾確實是徹底消失了。青衣書生想到,女人要是淹死在湘江里該多好呀,這樣就解氣了。他捋著稀疏的胡須,放聲大笑起來。在笑聲中,卻突兀的混雜著一串哭聲。黑衣書生趴在門檻上不住地抹眼淚,這下子,野蠻人要是打過來了該怎么辦呀!
【南宋慶元六年】
張兄,入春以來,我的眼疾愈發(fā)嚴重,就連監(jiān)牢里的桌椅都難以看清了。還好李公還在建陽。于是他便每日到監(jiān)牢里來伺候我整理書寫我腦中的那些長沙殘卷。李公年事已高,所幸身子健朗,便是坐著挪動筆墨也是給了我極大的助力了。建陽的初春濕冷入骨,每次記錄完畢站起時,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都會全身關(guān)節(jié)咔嚓作響。但是建陽的其他學(xué)生都是不許被放入監(jiān)牢的。獄官似乎害怕他們誰會帶著某件長沙利器將整座大牢頃刻之間拔到空中。但是沒有人可以在建陽阻止李公。我看那些獄官的眼神,他們也似乎不相信李公能拿得起什么傾國利器去對付他們,人人眼里盡是不屑和嘲笑。這也給了我一絲在死前掙扎的希望。
我老了,老到走不動看不見想不通了。但我卻始終記得,長沙國的強大和殘卷中所散發(fā)的絕望。我們年輕時自以為可以做開天辟地之人,行萬古未有之事,于是四處修書論戰(zhàn)。潭州會,鵝湖會,搞了什么湖湘學(xué)派,什么閩學(xué)派。這時候如果尚未衰老便四處活躍想要生前封圣,或是為己牟利。但是當君艦浮出水面,當長沙殘卷時隔千年再度面世時,一切的七里八里的學(xué)派都噤了聲,數(shù)十年的論戰(zhàn)頃刻間再無聲息。我去年聽說你已經(jīng)還鄉(xiāng)歸田了,而我此生卻無法從長沙國的噩夢中脫逃出來了。在得知了世界的真相后,便只有敗逃而走和挺身相抗兩條路可以選了。
李公的到來給予了我掙扎的希望,可是螻蟻的掙扎,對天理而言,甚至都不及微風(fēng)拂過山岳帶來的觸動。哪怕是大宋的千萬只螻蟻一同掙扎,想必也不可能會有任何改變。于是我也明白,瞎著雙目殘了一足的我,即使真能把所有的殘卷都整理傳世,也會被天理旋即吞沒。但我仍要這么做,只要我還茍存于世一刻,我就不能放棄掙扎,我要用和世間其他所有性命相同的孱弱觸肢,去扯下天理的面具。
我初到潭州時,在橘洲住了三日。杜工部殞命的地方就在橘洲東側(cè)。我朝將與橘洲相映的東岸的一棟驛樓改建成了江閣。我聽說驛樓里的書生們曾在杜工部生前熱心地接濟過他。所以對于拆了他們的故所感到些許茫然和不知所措,但是又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是在紀念杜工部的同時緬懷了他們。而你們卻對我這番憂思感到嗤之以鼻。江閣黑瓦白墻,層層相疊,是杜工部從未能住過的那種所謂的廣廈。那時我每天都站在橘洲邊遠眺那江閣。你們湖湘學(xué)派的人,便站在江閣上回望著我。不同的是,我孓然一身而你們卻聲勢浩蕩。天理,人欲,這些辯論在你們眼里,似乎就像我關(guān)于江閣的憂思一般無趣可笑。畢竟湘人從來只崇尚經(jīng)世致用的道理,而不是純粹的,浮于天際的關(guān)于世界本原之幻想。彼時的我不過三十七歲,學(xué)習(xí)洛學(xué)也不過區(qū)區(qū)的十年罷了。當我看著江閣時,我竭力想要格透它。它的影子里似乎蘊藏著大唐盛世驟衰,文明被傾覆的秘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這秘密究竟是在哭訴什么。但是一個年輕的洛學(xué)學(xué)生在天理面前又能參透什么呢?
我懷著滿心的失望和疑惑離開潭州,沒曾想,再回潭州卻要花費整整二十七年。而當我再訪故地時,卻帶著滿身的腥臭和瑤人之血。
這二十七年,似乎有著許多的光輝,但我都已記不太清了。我的學(xué)生們漸漸壯大起來,理學(xué)的形態(tài)也差不多為天下人所知悉了。但我總是在迷惘,我忘不了在橘洲面對江閣時心中的謎團。張兄啊,當我一心追逐天理時,也曾想到過后來殘卷中所記述的殘酷事實,但卻一直不敢承認。你敢嗎?你敢昭告自己心中所有的鬼魅,告訴它們所有人都被天理掐住了喉嚨,每一口喘息都要集蒼生之力才能實現(xiàn)!
復(fù)回潭州時,瑤民已然敗退深山,上萬生靈被困在溪洞里,靠著溪水和野菜過活。于是我私行了招撫,蒲來矢為了族人的存亡走出溪洞接受了我的招撫,也信服了我許的空洞諾言。然后湖北帥王藺終于姍姍來遲。安置蒲來矢的江閣變成了他的囚籠。他看著我,眼球里全是血絲。一直到頭顱落地,那雙駭人的眼睛仍然死盯著我。
我在瑤人的漫山遍野的哭嚎聲中再次感到了彷徨。我沉迷天理之說三十余載,但是所謂的天理仍是浮于紙上的空洞事物,甚至連當初著書立作的岳麓書院,此時也早已荒廢凋零。我們?yōu)榱耸篱g真知和本原的追求看起來竟變得如此可笑和無力至極。
于是我從此住進了岳麓山,只顧著修書重整書院,教化子弟。我在每張紙上都寫滿了天理,卻始終不能對天理更進一步,看看它的細致模樣。
此后又過了半年,江北的學(xué)生給我?guī)砹饲俺竺鲗m遺留的一束秀竹。我曾聽說唐人喜好栽樹。為了滿足李唐王族的種種需求,唐人修改了樹種的本原,讓荔枝能在寒冷干燥的長安結(jié)果,讓大運河的楊柳數(shù)日之類便可長成,隨風(fēng)撒播三千里。這次的秀竹,或許也被他們雕琢過,顯得格外碧綠柔和。我在書院的別院里種了兩株,其余的都散送給了橘洲的幾家雅人館舍。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岳麓山吞盡了冬風(fēng),別院里的兩株幼嫩的秀竹甚至未能熬過小年。但是好在潭州城在這座屏障下未受大損。我想橘洲上的那幾株或許應(yīng)該能勉強撐過這一年的冬天吧。只要能夠活到春暖雪化,秀竹就能長成,從此便不會再懼任何的風(fēng)和雨,冰與雪。
大雪封山,我每日只是在講堂里念書,又不知過了多久,看門的童子來告訴我雪終于開始要化了。
雪化之時反而比落雪時更為嚴寒,書院的幾個書生簇擁著我,人人都拎著一只小火爐,喧鬧著走出山門去看雪后的潭州。張兄,你在雪天上過岳麓山嗎?真是驚險萬分。山路濕滑,許多地方又被雪給掩住了。兩名山人在前面開路,我們的手上也都多了一根手杖邊探邊挪。一里的山路我們足足走了一個時辰,穿過幾百棵楓樹,終于到了山腳。走在最前面的山人卻突然沒了聲息。一個書生呵斥了一聲,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于是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挪了過去,但是也立刻安靜下來。當我被簇擁著走到他們身后呼喚著,他們才緩緩扭過頭了,三個人都是一臉慘白混合著恐懼的看著我。我循著他們肩膀間的縫隙看過去,只看到一片翠綠。
除卻我們所處的山腳還混雜著樹葉和雪的綠白之色,目力所及的每一處都只剩下了翠綠色。潭州城消失了。
在翠綠之下,我還能看見熟悉的白墻黑瓦,它們在翠竹下掙扎著探出頭,但又被更多的鋪天蓋地的竹枝掩映下去。在大雪封山之時,潭州已經(jīng)被唐人的秀竹給一口吞下。
我們無路可走,太守陪同我去向瑤疆人求救。不料瑤疆人的方法卻極為簡單有趣。他們把竹子編制成排,搭建做成了吊腳樓,又教湘人伐竹取筍。一時之間,潭州人家家煮筍扎樓,饑荒流民的問題從此竟然迎刃而解了。
潭州的竹,我們足足挖了三年,終于得以還潭州以原貌。最后只剩下橘洲上的十里竹林了。橘洲的竹扎根極深,在刨竹時總是被帶出了大把的泥土。竹子愈刨愈少,橘洲也愈來愈小。等到秀竹被刨盡,橘洲也消失了。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艘半沉的巨船!
天下人皆知,中原之世源于南北朝打造的戰(zhàn)國。天下紛擾互相攻伐數(shù)百年,然后隋一統(tǒng)天下,然二世而亡。唐滅隋,兩百年后陷入亂世然后趙宋官家再次恢復(fù)中原。但是從潭州巨船里,我們挖出了記錄史前歷史的竹簡。簡書說天下源于炎黃,然后歷夏商周三朝,秦一統(tǒng)天下后二世而亡。漢滅秦,分封天下,諸國林立。在周朝以后,為了在戰(zhàn)國里取勝,科技飛速發(fā)展,公輸機,君艦,機關(guān)箭,無人車,探地車層出不窮。而這一切,簡書中所描述的一切,包括這艘被稱為君艦的巨船,幾百年來我們竟然一無所知。
為了將君艦拖出湘江,潭州人在其上修建了一座大橋,在橋中放下數(shù)百根鋼纜。我站在江閣下,看著這史前遺留慢慢浮出水面。船體很完整,只有船底被鑿出一排大洞。當整個船身被拉出水面時,艙內(nèi)所積攢的從漢代回轉(zhuǎn)至今的,散發(fā)著枯朽味的尸水從洞里傾瀉而出。那是文明死后的尸水,你我曾站在其上爭論世界的真相,而君艦的文獻告訴我們,世界的未來,不過只有必然的衰亡和天理對你我的愚弄罷了!
天理是什么?長沙國說天理是文明的桎梏,是人類的枷鎖。每當文明走到新的巔峰,天理總會適時地掐斷所有人的命脈。六國以為始皇帝是天理的化身,于是天下人斬木為兵揭竿為旗滅了暴秦,殺光了秦王族。后來又以為倒行逆施將天下推回割據(jù)的項羽是天理的化身,于是諸侯伐楚,霸王死于江邊。當長沙國將君艦鑿沉?xí)r,誰又是天理的偽裝呢?是漢高祖?還是那個丞相利蒼?
這番學(xué)說的狂想刮遍了天下,終于掀起了一股狂潮。安祿山是不是天理?史思明是不是天理?那本朝呢?本朝誰又會是天理?只有少數(shù)強裝鎮(zhèn)定的學(xué)派領(lǐng)袖嚴禁學(xué)生討論此事,但是這又怎么能止得住人心的恐懼!大漢文明貨真價實的擺在我們面前,一個前所未有的先進和發(fā)達的巨大存在,就這樣被他們口中的天理攔腰折斷,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沒有人記得!
張兄。我承認,我也確實害怕過,但是我或許是第一批清醒過來的人。我意識到,這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漫長的從先秦綿延到大宋的戰(zhàn)爭。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卷入了戰(zhàn)火之中,無路可逃。一種未知的力量在操縱著歷史長河里的每一個文明,就像是對待自家院里的盆栽一般。當文明過分茂盛時,就會修修剪剪,讓它的枝葉收回盆里去。大漢正是那株修無可修被一把推翻的“盆栽”。
張兄,監(jiān)牢外,我聽得見獄官和獄卒的喝酒喧鬧聲。還有更遠的地方,隔著更多的墻和仆從。我不用看也知道發(fā)生著什么。陛下和朝中大員在賤仆的簇擁下試乘著新穎的無人車,公輸機正在杭州的上空劃過,在西湖上綻開前所未有的絢麗煙火。
當天理說被斥為偽學(xué)。無數(shù)醒悟的學(xué)者或是下獄或是流放,黨禁橫行朝野,陛下和大員們心中卻滿是對天理的恐懼。但是恐懼不過是恐懼罷了,是敵不過享樂帶來的愉悅和快感的。他們看不見,但是我卻看得見。我看見大宋在長沙國機巧的“幫助下”瘋狂生長,終于將枝葉伸出了花盆,迎來了那把等待已久的被握在天理手中的剪刀。
【明正德二年】
一、
王守仁本來是叫做什么王云的。據(jù)說他出生那天天神衣緋玉,云中鼓吹,抱著他從天而降。這個無甚新意的名字在他五歲第一次開口說話時被依照從君艦里發(fā)掘的《論語》里的篇章被改成了一個略顯偏執(zhí)的守仁。
張鳳山聽說過更多關(guān)于他的故事。他聽說王守仁十七歲才結(jié)婚,卻在十八歲時就拜師婁諒學(xué)習(xí)天理說。從此半生格物致知,或者說,他加入了大明千千萬企圖與天理爭斗的士子們的戰(zhàn)線。張鳳山從五歲上山后便沒有離開過岳麓山。如今年老體衰志氣散于一日三餐之中,雖然成了山長但也是更加嚴苛地自我禁足起來。岳麓書院的山長不講天理之書這便是大明士子之間最為荒誕的一樁逸聞。自從洪武帝掃清九州重建文明,大明便以天理說為立國之根。從北京到南京,無論是廟堂深宮還是荒野民家,無一不是四處張掛著朱文公的畫像和祭祀著他的《長沙集錄》。在朱文公死后七十六年,小小的南宋朝廷被北方蠻族徹底抹殺,趙宋官家被屠戮殆盡。直到洪武大帝恢復(fù)天下,文明境界已經(jīng)被蹂躪摧殘了九十六年之久。于是沒有一個人敢再看輕天理說也不再質(zhì)疑長沙國的真?zhèn)?。時至今日,大江南北都沉浸在對天理的猜想和恐懼之中。
但是張鳳山是游離在這氛圍之外的。他反正都老得快死了,在他終日枯坐的講堂里,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肅穆神情,聽自己的學(xué)生們夸張地講述渲染著王守仁的故事。
王守仁在僅僅學(xué)了三年天理說后,也就是二十一歲時就參加了鄉(xiāng)試,沒想到一發(fā)便中。但在隨后的會試里,卻連續(xù)兩次落榜。當考官為他惋惜時,他卻把筆扔在了地上,喊道:“朱文公一人猜想也不見得是真的,這個怎么可以作為天下取仕的標桿!”
二次落榜后,他開始著書立說,專門寫那些與朱文公天理說不同的猜想,甚至往往背道而馳。但是這也使得他名聲大動。江南士子甚至稱他為陽明將軍。因為朱文公將與天理相斗比作戰(zhàn)爭,所以士子們將他比作在戰(zhàn)爭中一往無前的英武大將。但是,他一直以來都是反天理說的??!
王守仁二十八歲時攜著天下文名第三次參加會試,終于被錄為二甲進士,只是不知道他的文章寫的是自己的“陽明學(xué)”還是順從歸化偷偷用了朝堂信服的天理說。但是王守仁確實是考中了,也確實是從此開始了自己的仕途。
學(xué)生說得眉飛色舞,但是張鳳山卻沒怎么仔細聽。他的心思全放在講堂院子里的楓樹上。時值初秋,楓葉大多已經(jīng)紅了。數(shù)百株楓樹從愛晚亭一直互相簇擁著蔓延到了書院里,將岳麓山腳的這一片映照成一團絢爛。一百一十三年前,朱熹便是在這樣的絢爛色彩中,懷著對朝局和人心的絕望歸隱岳麓山,直到三年后,在重重翠竹被刨開后,他看見了橘洲下的君艦。從此天下所有人都在做著一個相同的噩夢,這個噩夢從百年前的潭州延續(xù)到了此刻大明的每一個郡縣?;蛘哒f再往前溯源,一千七百年前的鄱陽湖畔,長沙哀王也做著相似的夢。
張鳳山總是想念著朱熹,有時卻有些怨恨朱熹。他起身從腐朽的趙宋官家手中搶救了長沙殘卷,并耗盡生氣將它整理集錄公之于眾,從此天下人終于開始能夠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但是岳麓書院山長這幾個字代表的頭銜卻因此變得無比沉重。所有人都渴求著盯著書院,似乎在這片楓林之中能夠走出第二個朱文公,“他”會告訴所有人自己發(fā)現(xiàn)了對抗天理的方法,士子們將不再害怕,不會為了不知將從何處降臨的威脅而惶惶不可終日。然后喧鬧開始了,歡樂也開始了,似乎人們終于可以毫無忌憚地前往大同之世了。但是他們都忘記了,也許是有意忽略了,就連朱文公也是在恐懼和老病中痛苦的死去的。在天理面前,長沙哀王無能為力,朱文公也無能為力,當然一個只知囫圇吞棗背誦天理說的小小山長更不可能做出任何的拯救和改變。張鳳山恰是這個山長,在最為接近朱文公的精神境界里,他每時每刻都在重溫朱文公見到長沙殘卷時的體會。
學(xué)生依舊在絮叨,張鳳山有些厭煩了起來,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山長就是要永遠不動聲色,這樣超然的形象才符合世人對于朱文公傳人的想象。他端起茶碗,細細含下一小口,發(fā)苦的茶水有助于安定心神?!八浴!彼f道:“王主事還在書院嗎?”學(xué)生聽到這句話,終于閉了嘴,臉上卻止不住得滿是欣喜。王守仁三天前到了岳麓書院但是山長是從來不主動見客的,所以他一直一個人住在偏院里。這些天學(xué)生收了不少好處,于是一直勤快地在山長面前吹噓王守仁的事跡。王守仁如何如何博學(xué),陽明學(xué)又是如何如何深邃真切。張鳳山對此一直是知道的,雖然山長會見大家名客是職責,但是在此之前必須要把他晾上幾天,不然不足以展現(xiàn)書院的高雅清流。學(xué)生自然也知道這個規(guī)矩,所以明白只要自己絮叨幾天,山長是一定會見客的,自己不過是多說幾句話,就撈了王守仁不少好處,何樂而不為呢?這場滑稽戲終于唱到了終場。學(xué)生立即起身拜叩:“回山長的話,陽明先生已經(jīng)等了許多天了?!睆堷P山微微點頭,學(xué)生立馬跑下堂去,拐進偏院去傳見那個名動天下的冤大頭了。
二、
王守仁此時只有三十六歲,比朱熹初抵潭州時還要年輕一歲。他穿著青色的短衫和一條方便騎自行車的窄腿褲,頭上戴著一頂簡單的矮帽。正是當下新興流派學(xué)者們的打扮,不過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是,他的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很少見的玻璃眼鏡。王守仁的雙頰微微有些凹陷,眼睛卻有些細長,腦袋于是成了一個倒置的葫蘆形。他這番滑稽的模樣在張鳳山看來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岳麓書院一直秉承著南宋傳統(tǒng),對于衣著服飾和禮儀規(guī)矩都有著嚴苛的要求,而眼前這位王主事卻顯得對一切的規(guī)矩教化不屑一顧,事事都要另立新意方可。他大大咧咧地朝張鳳山鞠了一躬問了山長好,便自顧自地找了一處蒲團坐下了。怎敢如此!張鳳山心里想,好歹你也算是朱文公門徒,靠改演天理說致仕才謀到了一個主事位子。但是不快歸不快,張鳳山照舊不露一絲痕跡。他以符合山長地位的聲音問詢道:“陽明先生高就龍場,這次為何要光臨鄙山?”“這個?!蓖跏厝首孕艥M滿地回答道:“在下游學(xué)天下十八載,只是聽到所有人都在歌頌朱文公天理之說,就連朝堂諸公也只知道這么一個從長沙殘卷上抄錄下來的東西。但是在下不才,在研讀集錄和各朝史書時,卻反復(fù)發(fā)現(xiàn)與天理說不合的地方。”說到這里,王守仁頓了頓,略帶深意地看了張鳳山一眼。張鳳山知道,這是宣戰(zhàn)的意味。
“敢問山長,朱文公說天下不過是天理手中一個玩物。世人若想求得千秋萬代之大道,只有存天理滅人欲才可,請問有什么憑據(jù)呢?”“始皇帝滅六國文字文化,項羽分裂天下,王莽篡漢立新朝,以及安史二賊踐踏盛唐,金滅北宋,元屠南宋,這些都是天理挾制人世的化身啊。但凡文明繁榮過盛,便會遭受滅頂之災(zāi)從此一蹶不振。世間所有的好事所有的進步之事都會遭遇莫大的阻力和制衡,這便是天理的小修小剪。如此種種,延續(xù)千百年,難道陽明先生要說這只是時運不濟,所以我們才會在千年后反不如大漢了嗎?”這些只是一切論戰(zhàn)開始時的必經(jīng)的字句,張鳳山背起來很是流暢,他也不再像開始時那般緊張了。王守仁卻發(fā)出了一聲哂笑:“山長所言,不過是強記硬背下來的前人觀點。在我看來,這天理說實在是大謬不已。長沙殘卷分為上下兩篇,上篇是長沙哀王吳回所記,下篇卻是東漢長沙太守張仲景所寫。現(xiàn)在盛行的集錄,不過是朱文公從張?zhí)氐幕逎哉Z中整理出來的猜想。其中的牽強附會和自以為是更是難以一一言明。
秦滅六國,結(jié)束數(shù)百年分割混戰(zhàn)之亂世這難道是遏制盛世嗎?依我看來,這才是真的將天下帶向盛世。王莽篡漢之時,西漢已然病入膏肓,這也算是阻斷盛世嗎?到了隋唐,重演秦漢故往,隋二世而亡,武則天篡唐改立周。如果按照大漢發(fā)展,唐末即是天下被天理掀翻之時。但是唐傳至宋,又傳至我大明,歷史脈絡(luò)并未中斷。當君艦被發(fā)掘后,長沙科技便開始流行于天下。如今天下,雖然仍不及東漢那般令人目眩神迷,但是相較長沙哀王之世,也不遑多讓了。利蒼這般天理化身之輩又在何處呢?”
這番議論是久居深山的張鳳山聞所未聞的。長久以來,他只知道北宋朱文公的語句,對于世間新說一向是嗤之以鼻。他只知道王守仁憑借獵奇新說聞名于世,卻從未試圖去探聽是何等的世間未有之語。此刻他看著堂下蒲團上的王守仁,山長的臉上多年來第一次顯露出極致的慌亂和迷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反駁其中的一字一句。更為讓他害怕的是,他知道這只是陽明學(xué)的鋪墊:先提出否定天理說中的錯誤之處,然后再搬出自己的新奇學(xué)說重新解釋這個世界。如果天理說是錯的,那么這個世界該是什么樣子?他敏銳的感覺到,陽明學(xué)必然是一番更為可怕更為荒誕的理論。而建立在這可怕與荒誕之上的,是它的真實性。既然王守仁發(fā)現(xiàn)了天理說的錯誤,那么他的理論必然比天理說更加嚴謹,更加無懈可擊。張鳳山的思緒穿越時空,他的目光落到了乾道三年站在橘洲上的朱熹的身上。朱熹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黑瓦白墻的江閣。張鳳山循著朱熹的目光看去,他看到那座曾經(jīng)收容過杜工部遺體的驛樓遺址已經(jīng)蕩然無存。王守仁正站在江閣曾存在的虛空里似笑非笑地嘲弄著看著自己。
一陣鐘聲響起,將張鳳山從百年前的幻象中拉了回來。王守仁已經(jīng)不見了,講堂下,學(xué)生正恭敬地候立在一旁。張鳳山心中泛過一絲慶幸和疑惑。學(xué)生從他的僵硬神色里只讀到了那絲疑惑,他乖巧地主動說道:“陽明先生已經(jīng)回房了。他說該說的已經(jīng)和山長說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房收拾行李了?!薄?.....”
“他說自己要為天下而跋涉,今后再不會有時間回這岳麓山,萬望山長保重身體?!?/p>
三、
王守仁站在渡口上,面帶滿足地看著東岸的長沙城。此時芙蓉花還留著些許殘瓣,凄凄慘慘地掛在江邊的綠枝叢上。他的青衣在敗花間顯得煞是惹眼,張鳳山剛出楓林便一眼就看見了他。山長和王守仁在岳麓山和湘江之間兩相佇立著,他們的默然不語使得這次訣別更像是一場嚴肅的儀式。一副重擔從岳麓山間被傳遞到了湘江邊的青衣學(xué)者肩上。 天空間,嗡嗡的引擎聲是這場默劇唯一的配樂——一架公輸機正劃破重云,駛向暮色下的長沙城。良久,張鳳山終于問道:“敢問主事,陽明學(xué)是怎么看待這個世界的?!?/p>
王守仁在敗花間轉(zhuǎn)過身,沖著山長微微一笑:“世間何來的天理,一切不過是眾生自擾罷了?!薄?.....”
“只不過,這世間又是什么才值得深究才是。在下以為,天地不過人心中一瞬的妄念罷了??上н@天地間的生靈智識并非只有一人,千千萬人的欲念和妄想互相糾纏互相限制才成了我們眼前這番景象。
我朝上下一心,意圖與天理一戰(zhàn),所以雖然繁榮卻沒有敗亡之事發(fā)生。只是一旦等到人心松懈,欲念橫生,社稷技巧炫目,大盛之時便是滅亡之日啊。試想個人的妄念集合成數(shù)股強大的欲求,彼此攻伐,天下豈有茍存之理?
我此去龍場,雖為貶謫,但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果我能集合所有的人心,熟讀然后掌握,或許就可以避開盛極而衰的厄運。山長啊!人欲怎么能勝天理,天理即是人欲!”
末了,他不顧山長眼中的頹靡,徑自走向渡船。張鳳山只聽見江風(fēng)中他最后的傾訴:“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p>
一、
張仲景已經(jīng)走到了終點。
他知道,這不只是自己生命的終點,也是文明的終點,而自己的消失,正是這文明終結(jié)的發(fā)端。他站在湘江邊,閉上眼開始細細回想,這一刻,他游離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他漂浮在時間之上俯瞰著世界的生命線。他看到了一切的起源,世界出現(xiàn)在第一個智人的腦海之中?!八被蛘呤恰暗k”,起初只是迷茫的看著這個世界。當?shù)k餓了,一伸手便拿到了一把食物;當?shù)k渴了,一個水潭便在腳邊出現(xiàn)。終于有一天,當張仲景這樣想時,他意識到這個表述有些問題,“天”這個概念的存在或許還沒有在祂的腦海中成形,所以那時也并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是祂創(chuàng)造的這具身體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竟然自己衍生出了饑渴的概念,所以祂才會餓才會渴,然后將這份感受傳遞給了祂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間的每一個智識。
但張仲景還是不得不使用“天”這個詞,他能看到卻不能體會祂對于時間的感受,這番局限讓他再次意識到智識之間也存在著種種的異同。終于有一天,祂感到了孤獨,于是又出現(xiàn)了新的祂,新的祂又創(chuàng)造了別的祂。這番如同擊鼓傳花般的自我復(fù)制中的每一步都產(chǎn)生了細小的偏差。復(fù)制后的祂排成了一線陣列,最初的祂站在線列的起端。祂偏著頭,看著線列末尾的女人。
“這接下來可就是成人級了。”張仲景嘟囔著,臉上泛出一陣壞笑。他睜開眼,看見了車水馬龍和橘子洲大橋。荊州軍的連隊神情緊張地在街頭巡視——曹操在官渡擊敗袁紹的消息,讓整個南方境界的軍閥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長沙屬于南四郡,所以在設(shè)防上并不如襄樊地帶一般五步一人十步一崗,但是仍有大批軍隊進城駐守。可是,張仲景心中帶著一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意,這些爛攤子就扔給韓玄了,我就要走了。當然,所有人都會跟上他一起前往終結(jié)的道路。但是在張仲景難言的私心里,他深知亦步亦趨的后來者在這條路上會走得格外痛苦。自己大可一躍而入湘江,從此不再有苦痛,但是后來者卻不得不面對家破人亡和文明崩壞的折磨,最終吐出最后一口氣,為大漢文明劃上自己的終章。
“布孩草孩!”張仲景喊著口令,一步一步地走向橋頭。他的腦中閃過很多事情,也想起了很多人。
第一個走到他眼前的幻象就是蘇秦。這位燕國間諜從張仲景記憶的深處走來,他將手伸向天,又隨意的環(huán)指著長沙城,發(fā)出充滿著不屑的嘲弄聲。忽然間,蘇秦消失不見了,張仲景看到司馬遷正坐在眼前的虛空之中。在他的面前,擺著一摞摞簡牘,張仲景知道那是《史記》的稿子。竹簡在他眼前騰飛而起,又整個攤開從他面前緩緩滑過,他不用看也知道上面的記載。所有的關(guān)于蘇秦的故事都是杜撰的,甚至蘇秦的年齡和所處的時代也被寫的亂七八糟。在后世的史載中,聰敏的史學(xué)家一定會在整理史籍時發(fā)覺這一錯誤。在無法得到更多的資料時,蘇秦這個人將會被認為只是民間傳說的產(chǎn)物罷了,知道有一天,在被更正的史書中被徹底刪除。
張仲景大笑起來,他得意極了。這正是戰(zhàn)國的秘密,而他是數(shù)百年來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人。在蘇秦的手中,一個巧妙的機器曾經(jīng)被他用來抹除自己在歷史中的存在。張仲景想起自己借云游天下治病救人時,偷偷發(fā)掘蘇秦墓的過程。那是把他和整個漢文明推向滅亡的源頭。
二、
張仲景彼時四十七,當他站在蘇秦墓前時,不敢相信做出那番可怕事情的蘇秦竟然只被安葬在這樣淺淺的墓穴里。張仲景沒費多少力氣就挖開了這方小墓,露出了一具窄窄的破棺材。棺材是用報廢的木板釘成的,早就腐朽得只剩一個架子了。張仲景左右轉(zhuǎn)著看了兩圈,整個墓穴里只有這個已經(jīng)六面通透的所謂棺材,棺材里自然也是空空如也。
蘇秦并沒有躺在這里,那個張仲景所想象的機器自然也不存在。但是張仲景可以肯定的是。在戰(zhàn)國紛擾之時,蘇秦一定用了某種手段,抹殺了自己在整個歷史中的存在。張仲景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為他曾見過利蒼墓中《戰(zhàn)國縱橫家書》的手抄本。他感到有些焦躁,齊地氣候干燥,讓他很不舒服,而他也不能在此久留——公孫瓚即將和袁紹開戰(zhàn)。
世界的本原早在王莽篡漢時就已經(jīng)盡露其態(tài)。但是“世界存于智識的幻想之中”這個發(fā)現(xiàn),并沒有在漢人間引起什么反應(yīng)。無論世界是唯心的還是唯物的又或是被某種異域文明所操縱,都不及今年的糧收和田賦來的要緊。朝堂和軍閥更是對此不管不顧,唯一被波及的只有生活不如意而自暴自棄者和身處一線的科學(xué)家們。東漢以來,世界的科技進步的發(fā)展開始變得極其緩慢甚至是停滯,除了大客機以外幾乎沒有什么能讓人為之一振的新事物出現(xiàn)。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政治變遷和軍閥割據(jù)。自從持左輪槍進宮行刺董卓未果后,曹操一路流離,竟然牽扯出了一支大軍,身處中原觀四方虎斗。而公孫瓚憑借自己的機械化部隊,在遼東也是聞名的一霸。至于袁紹,手持河北無窮無盡的兵源。天下局勢,至少在那一年,還是四方虎踞,讓人看不出什么前路的走向。
張仲景似乎就是不管不顧和備受打擊這兩個人群中間的那種類型。他曾經(jīng)為了這個唯心的世界而倍感興奮,游歷四方以后他便陷入了相似的痛苦之中。千萬人的智識彼此轄制,彼此攻訐,看似心想事成的世界反而變得讓人注定了畢生之間一無所成。在春秋戰(zhàn)國的歲月里,諸國都是上下一心,抱持著強國強軍的意念,所以文明和科技才能借機飛速發(fā)展??墒亲詮拇鬂h以來,天下安定,人心散碎,開始變得諸事不順,甚至發(fā)生了長沙國自沉君艦,淹沒科技文書的事情。雖然也有著政治上的影響和考量,但是張仲景一直深信君艦的沉沒也是天下人智識相互制衡打壓所致。
所以當他察覺了蘇秦的秘密以后,便義無反顧的立刻前往齊地尋找他想象中應(yīng)當存在的機器。必須要盡快,也不得不盡快。當張仲景穿過荊州和中原時,每一座在戰(zhàn)火中茍存的城市在他眼中都只是殘垣斷壁罷了。張仲景從醫(yī)時,直到治療有兩種手段,一種是對癥下藥慢慢消除病灶;一種是以毒攻毒,將人體和病灶都投入折磨和毒素中,殺死病灶后再消除毒素。張仲景看著這個世界,他明白世界的痛苦并不是因為政治變遷也不是因為軍閥割據(jù)。偏偏是由于這個世界的本原,每一個智識都在對世界發(fā)出自己的愿望,做出自己的要求。于是世界只能裹足不前,在崩壞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但是,如果有一種方法消除所有的智識而世界不會因此而消失呢?
張仲景站在蘇秦的空蕩蕩的墓穴前,他確信蘇秦確實是實現(xiàn)了這種方法,但是此時此刻,他開始彷徨了。
他仿佛聽到九州之地百姓的哭喊,更遠一點,他聽見了長沙哀王的絕望的嗚咽。而在漢以前,當始皇帝戰(zhàn)勝所有的智識一掃六合,將天下引入高速發(fā)展的境地,他又會怎么看待這個世界呢。張仲景明白,自己沒有始皇帝的霸氣和韜略,更不及他的強大的智識。自己不過是一個掛著太守名頭的大夫罷了。根據(jù)《史記》和《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的只言片語,便獨自跋涉數(shù)千里來到這里期望得到改變世界的秘密。
開什么玩笑?
三、
回憶到這時斷了線,張仲景皺了皺眉。抹除的效果甚至已經(jīng)波及到了自己的智識。他再次進入空靈,試圖再次回想,但他也只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世界存在于智識們的幻想之中,那么只要在幻想中將自己抹去,就可以達成蘇秦的效果了。但是如何抹去他人乃至整個世界,這個看起來似乎無法實現(xiàn)的目的在張仲景眼中反倒不那么復(fù)雜了。他看到了離開蘇秦墓穴的自己,云游醫(yī)的身份給了自己極大的助力,一種可以影響他人的方式,一種可以讓他人的智識被削弱然后可以被操控的方式,張仲景心中就像頓悟了一般,醫(yī)藥難道不就是自己所需要的工具嗎?
病人的智識會真切的希望醫(yī)藥能發(fā)揮作用,而大夫也是如此。在世間的醫(yī)藥之所以大多無效,恰是因為其他智識有意無意的干擾。但是總會出現(xiàn)病愈的例子,這便是施加影響的絕佳時候、
在頓悟這一點時,張仲景也頓悟了作為唯心智識的體驗。在自己以往的處于唯物的理解中,蘇秦消失是因為它制造了某種機器。但是事實上,作為構(gòu)建了世界的智識,他只需要有足夠強大的智識讓自己消失在歷史中就可以實現(xiàn)這個目的。他的信念足夠堅定,以至于他的親友都無法阻止。而在這一點實現(xiàn)后,他的親友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存在。親友們的智識也再也不能扭轉(zhuǎn)曾經(jīng)存在過的他所做的決定了。
張仲景明白過來,自己的目標終將會實現(xiàn),但是不可能在自己的短暫的生命里得以見證。他要著書立說,要行醫(yī)天下,要傳播那些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寥寥的可以削弱他人智識的藥草。在所有人的智識干擾下,他所能創(chuàng)造的藥草數(shù)量是極其稀少的。但是他或許是唯一的懷著主動目的的智識,再者天下人互相殺了這么多年,剩下的人大多不過是些茍存之徒了。于是他終究還是完成了這最為艱難的一點。只要但凡有大夫按照自己的醫(yī)書使用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幾種藥草,服藥人的智識便會被削弱至失去對世界的掌握。
被削弱者于是便被解放了。但是在唯心世界被終結(jié)的這段時期里,智識們必將會被極大地挫傷,漢文明究竟能保留什么,能抵擋什么,張仲景實在難以獲悉。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渡過終結(jié)的人必然是脫離了唯心操控的智識,即使有寥寥幾個智識還保留著完整的唯心力量,它們可能也不能對這個世界在做出什么主觀的改變了,數(shù)百年的離亂足以摧垮所有堅強的心智。世界在一次漫長的病痛后終于殺死了其中的毒素,殘余的軀體于是從此獲得了新生。
四、
張仲景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他的太守府里完成的。他編造了一個給予世界的莫大的騙局,但是他還要留下另一個騙局,給陣痛后那個新生的世界。
來自強大的前所未有的漢文明的研究與知識。
這篇文章,也是他的遺書,他給新世界的真假混雜的教誨。他鋪開竹簡,提筆開始寫下自己的標題:天理。
“.....當始皇帝和項羽相繼隕落,利蒼卻再次成了天理的化身......天理是文明的桎梏,是人類的枷鎖。每當文明走到新的巔峰,天理總會適時地掐斷所有人的命脈。六國以為始皇帝是天理的化身,于是天下人斬木為兵揭竿為旗滅了暴秦,殺光了秦王族。后來又以為倒行逆施將天下推回割據(jù)的項羽是天理的化身,于是諸侯伐楚,霸王死于江邊......”
張仲景懷抱著這箱竹簡,在橘子洲大橋慢慢走向自己的終結(jié)。在跳下去的一刻他沒有閉上眼,而是瞪大了眼睛企圖看清自己死亡時的每一格畫面。江水從鼻孔和嘴巴灌入他的氣管,猛然張開的胸脯將江水引入了肺泡中。他感覺到胸口火辣辣地脹痛,但是在他還沒來得及松開書箱捂住胸口時,他就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書箱從他的懷里漂出,緩緩滑落,墜向水中半沉著的君艦。在恍惚間,張仲景看到了創(chuàng)造了這個被苦痛占據(jù)的世界的第一個智識,祂看著自己,目光柔和,就像在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祂的身后,張仲景看到了蘇秦,看到了始皇帝,看到了項羽,吳回,利蒼,甚至是司馬遷。他的智識在瀕死之時跨越了時間的維度,杜甫,朱熹,王守仁依次走過。湘江水遮蔽了他的雙眼,他終于再也看不到了,也再也不用看了。世間的苦痛,智識和掙扎,從此再也無關(guān)緊要。長沙擁抱著這一切,它們一同在江水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