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皮膚、褶皺的鱗翅、渾濁的眼睛、瘦削的身體,大概同樣歸咎于營養(yǎng)不良,他那順著胳膊延伸到脖子的鈦合金導體竟依稀可見。脖子則略顯夸張地鼓起。每當他呼出一口氣,就會從口鼻中冒出一團黑漆漆的煙,在地球人看來像極了20世紀時的蒸汽火車頭,顯得笨拙而滑稽,中央大學的學生私下里都把這個老頭稱為“火車人”。
“噯,那個模特,走下去給同學們瞧瞧?!苯淌谒坪鯓O其嫌惡站在他身邊的這個火星老頭,推了推眼鏡,往右邊避了避,繼續(xù)講道:
“我們知道火星上的空氣以二氧化碳為主,普通人在地球無法擺脫氧氣面罩正常生活。而所謂的火星先驅人,他們在咽下氣管中植入了將二氧化碳催化還原為氧氣的器官‘火星鰓’,因而在目前的火星環(huán)境中如魚得水?!?/p>
“這種鰓將氧氣供給到肺部,同時將還原出的碳排出人體,中學老師都講過,還原反應是吸收能量的,因此需要給‘先驅人’增加一副生物性太陽能電池板鱗翅,將電能源源不斷的輸送到‘火星鰓’中。”
“老師,‘先驅人’的翅膀可以讓他們飛嗎,畢竟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币粋€學生扯了扯模特老頭的鱗翅,“Marsbilly,扇兩下瞧瞧。”
老人的臉騰地漲起來,他知道這個詞非常極其貶義,是火星鄉(xiāng)巴佬的意思,但轉瞬間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驚恐地閃到一邊,笨拙地張開了翅膀。
“真羨慕?。 迸⒆觽兛粗先藦堥_的翅膀說道,“沒想到翅膀張開來這么漂亮,好想要一副?!?/p>
大概是這個老模特對翅膀小心保養(yǎng)過,盡管收攏時其貌不揚,張開后的鱗翅卻能在光線下折射出七彩的光,竟讓人心生絢爛之感。
“買唄,反正移民回來的火星人已經不需要這副鱗翅了,他們都愿意賣掉,這可是現在很時興的收藏品。”一個紈绔子弟模樣的學生道:“小潔你想要我可以送你,老頭,多少錢,出個價?”
“不,不,不行……”老頭惶恐地收攏起翅膀。
“切,不用,我可以找我爸爸要,至于這老頭,翅膀不錯但本尊太丑了點,而且背面太皺了?!苯行嵉呐⒖粗掌鸪岚虻睦项^,突然頓了頓:“迪曼,你說年輕的火星佬有沒有賣翅膀的,我聽說因為火星光線弱,重力低,都是膚白腿長眼睛大的帥哥美女,你見過那個火星來的留學生嗎,就是個典型,他的翅膀應該更美。”
“那個你可省省吧,人家可是火星第六聚居區(qū)議長家的孩子?!?/p>
“那怎么辦,”女孩訕訕道,“能滿足火星遷回移民條例來到地球的,都已經七老八十啦?!?/p>
“但還在火星上生活的那些都年輕啊,我聽說,一些來往火星與地球之間的資源飛船也在做翅膀走私的生意,不過畢竟是要人命的勾當,可就要貴……”
“咳咳!”講臺上的教授打斷了這對男女,隨即揮揮手:“模特,你可以出去了。”
老人哈著腰離開了教室,眼睛則咕嚕嚕地轉著,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見他前腳離開中央大學,后腳便極其利索地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巷子里。
撕下硅膠面具,“老人”褶皺的皮膚下露出一張俊臉來,竟是個17、8歲的少年,稍顯不和諧的是他左眼下有道淺淺的疤痕,若是再高一些,眼睛大概就不保了。
“老人”就著水洗掉手臂和胸口的偽裝,還未來得及清洗鱗翅,一個罐頭冷不丁地落到了他腳下,發(fā)出一陣哐啷的聲響。
“這么巧啊,這不是JD嘛,又去哪里發(fā)財了?”巷口拐過來三個痞里痞氣的混混。
“跟一個野種這么客氣,這身行頭,還不就是去央大坑蒙拐騙唄?!币娺@個叫JD的少年似乎欲要發(fā)作,一雙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這群敗類,少年心里想著,余光瞟向自己垂著的翅膀,三個對付起來有點夠嗆吧。
“怎么,不服?”按著他肩膀的混混最為高壯,略帶輕蔑地道:“別忘了你眼睛下面那道疤?!?/p>
“你也別忘了你在醫(yī)院里躺著的那三個月?!盝D冷笑一聲。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忘了,但你好像也忘了你的身份——一個偷渡過來的私生子,你真以為可以隨便走下你那個便宜老爸的飛船了嗎?”
“咔嚓!”一旁矮些的兩個混混不知何時開始的拍照,“你從央大那兒賺的錢,分我們一半,我們就不把照片捅到糾察局出去。聽我家里人講,你那火星上的老媽早就不能生了,像你這樣的肯定違反了遷回移民條例吧?!?/p>
尚城是亞洲區(qū)數千艘資源飛船的起落點,飛船的船員們大多在這座城市定居,而這條巷子則是其中一片家屬聚居區(qū),JD血緣上的父親擁有一艘小型飛船,但那個男人從沒有管過他。
甚至都沒有給過我一個能夠在地球自由行走的身份,JD一邊想著,一邊掏出了口袋里的錢。如果沒有上次那個老頭教給自己的易容技術,大概真的會在地球寸步難行吧。
相比于這種日子,他更喜歡火星的自由自在,然而母親的夙愿就是回到地球生活,因此才嫁給了這個一無是處的爛酒鬼,現在的他,正承載著母親的夢想。
作為先驅人想要回到地球,就必須生育十個子女,這一火星遷回移民條例,是火星人口在這個世紀里不斷膨脹的主要原因。而后,如果夫妻中有一方是火星開發(fā)公司MDU (Mars Development Union)編制人員,生育要求就可以縮減50%,也就是說,只需要生五個。
可是在生下JD后,媽媽就再也懷不上了,而那個男人則是立馬在火星尋覓新歡。自從JD4歲開始跟隨這個男人生活起,他已經數不清看到多少個女人進出飛船了,卻也再沒有過半個弟弟妹妹。
明明是他的問題,該死的垃圾,JD啐了一口,快步登上舷梯,真不知道那只臭蟲有什么資格進入MDU,擁有這艘飛船。
“小子,你回來了。”剛入飛船,就聞到一股嘔吐物的味道,“來跟老子喝兩杯。”
“今天是我18歲生日,你說過,當我成年之后就可以解決我的身份證,也可以回到火星見媽媽?!?/p>
“你,你媽媽是哪個?”醉醺醺的男人臊紅著臉,卻觸到了JD冷冰冰的目光,不禁躲閃了一下,“哦,冰藍,沈冰藍,她,她已經死了。”
“什么?”少年鱗翅錚地一聲張開,接著鼓起的風力,一個箭步便沖到了駕駛座前,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尖刺。
“老,老鬼,救我!”
“誰!”JD冷喝道,后腦卻已經遭到了猛擊,一瞬間天旋地轉,尖刺也被奪了過去。
“果然不能指望你這個垃圾帶出什么有教養(yǎng)的孩子?!背鍪值睦瞎碛勉紤械穆曇艟従彽溃骸凹炔欢Y貌,又不懂孝親敬長,就算能在地球正常生活,也不會有什么出息?!?/p>
“算,算了,算我說漏了嘴,那這個逆子,把他身上該拿的東西拿走,然后就做掉吧,我現在發(fā)動飛船,老樣子,大氣層銷尸?!?/p>
“我媽媽怎么會死!她在火星不是好好的嗎?你這個畜生!人渣!敗類!”JD扭動身軀,撕心裂肺地嚎哭。
“沒有鱗翅,在火星怎么會好好的,哈哈哈!”叫老鬼的男人舔了舔嘴唇,“今天是你生日的話,那這對鱗翅又更值錢了呢,有特殊意義了嘛。”
“無論是沈冰藍還是誰,這群火星婊子,不都是想利用我來地球嗎。那我也利用她們,生的孩子過個18年又能長出一副好翅膀,至于你媽媽的翅膀,就算先回個本?!本乒泶L操縱著飛船在一堆太空垃圾之中跌跌撞撞地穿行。
沒有鱗翅,火星鰓就無法自我啟動,在地球摘除翅膀尚能存活,而在以二氧化碳為主的火星,唯一的生機就是及時去找一個電源,那種電源在火星那種地方該會多金貴,誰會舍得給媽媽?
JD恨恨地看著兩個人,他寧愿飛船現在立馬撞上太空垃圾,三個人同歸于盡。
“JD,老子可沒對你說謊,老鬼做這個活有經驗,摘掉翅膀,去掉火星鰓,你就是個地球人了,你要的身份馬上可以有,分分鐘開啟新生活。怪就怪你自己不會裝傻。”剛才醉醺醺的船長老爸被JD一激,酒也算是醒了,狠狠道。
“一會兒把你丟到太空里,然后從大氣層墜下去,你說你是先窒息死,還是先燒死呢?”老鬼從角落里收拾出一套器械,“我其實覺得還是窒息好些,母子同命嘛。嘖嘖,你這俊俏的小臉跟你媽媽挺像,基因倒是一點沒受這腌臜貨的影響?!?/p>
老鬼撫摸著JD的下巴,眼睛愈發(fā)亮了,轉過頭去道:“老哥,你說你兒子這么好的身體,是不是不應該浪費啊。”
“老子也是服了你了,忍不住了就直接上,說出來真他媽惡心,而且別他媽在指揮室,到貨倉去。”
老鬼的笑越發(fā)燦爛了,掏出一支針劑就要往JD的鱗翅注射,卻突然發(fā)現了什么:“媽的,不對啊,這小子翅膀的背面怎么這種成色,像是七、八十歲的!”
“什么?”JD的爹從駕駛艙跌了下來,“買主看上的照片里可不是這樣,臭小子,這是你化的妝?那個老不死的,教你什么玩意兒!”
“趕緊給我弄回來!那一位可不是鬧著玩的?!崩瞎硭查g陰下臉來,左右扇了JD數十下耳光,那張白凈的臉立馬腫上了兩圈:“滑頭小鬼,拉我們墊背?”
“洗不掉啊,酒精、汽油、卸妝水都沒用!”酒鬼船長在JD的房間翻箱倒柜,分外焦急。
“卸掉這層皺妝只有一種配方。”狀若虛脫的JD擠出幾個字來。
“給我馬上配!”兩人同時吼道,隨即解開繩子,一左一右押著JD的手臂。
“老東西力氣還挺大?!盝D突然笑了,翅膀猛地一掀,兩道寒芒掠過二人的喉嚨,留下慘紅色的血線。再看他鱗翅的端部,赫然是幽寒鋒利的刀尖。
JD拾起那枚尖刺,一次次向兩個男人的尸首釘去,嘴里嘟囔著:“早就知道今天會弄死你,你做的臟事,真以為我猜不到么……”
電視里放著新聞:火星第六聚居區(qū)李議長家公子李維斯又一次在星火銀行跳樓,疑似做秀。
少年看著新聞里那個身影從800多米的樓頂一躍而下,冷不丁冒出一句:“在地球怎么飛?”隨即又繼續(xù)處理起尸首來。
粘上剛剛剝下來的指紋,JD按下了飛船系統(tǒng)重啟按鈕,第一道指令:清空垃圾倉。
地球容不下我,去火星也會被引渡,現在唯有以這艘飛船船長的身份活著了吧,JD凝視著大氣層中燃起的兩道火焰,喃喃道:
我做不了地球人,也不是火星人;我沒有父親,也沒了母親,所以我至少得為自己這對陪伴著長大的翅膀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