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爪

　　狗爪

　　（德里克·昆什肯著 羅妍莉譯）

　　 當(dāng)我第一眼見到她的孩子時，立刻明白自己多年來記錯了謝庫瑞的臉的哪些地方。她的臉和奧爾罕一樣瘦長，不過下巴比我記憶中的尖一點(diǎn)。因此，我戀人的嘴也必定比我想像中的要小而窄。這十二年來，這是你的城市，那是我的城市，如此這般地闖蕩之時，我總會主觀地把謝庫瑞的嘴想像得大一些，總想像她的唇要更為齊整、更為豐潤，讓人無法抗拒，就如同一顆閃亮、飽滿的櫻桃。 如果我身邊有一張以威尼斯大師手法繪成的謝庫瑞的肖像，那么我就一定不會在十二年的旅途中因?yàn)橥浟吮晃覓佋谏砗蟮膽偃说哪橗嫸杏X自己沒有歸宿。因?yàn)椋灰獝廴说拿嫒萑糟懣逃谛?，世界就還是你的家。 遇見謝庫瑞的兒子，跟他說話，看著他仰起的臉如此靠近，親吻他，不禁激起我內(nèi)心一種只有不幸的人、殺人犯、罪人們才有的躁動不安。一個聲音從心里對我說：“快，現(xiàn)在就去見她?！?span lang="EN-US"> 有一陣子，我想什么話也不說就從姨父身邊走開，推開寬敞前廳里的每一扇門——我用眼角余光數(shù)了數(shù)，共五扇黑色的門，其中一扇是樓梯門——直到找到謝庫瑞為止。然而，我之所以與我的戀人分離十二年，正是因?yàn)楫?dāng)年我魯莽地表露心跡。我悄悄地等待著，一邊聽我姨父說話，一邊看曾被謝庫瑞觸摸過的物品，以及那一只不知被她坐過多少次的坐墊。

　　 他告訴我，蘇丹希望這本書在穆罕默德出走麥地那千年紀(jì)念之前完成。世界的保護(hù)者蘇丹陛下，希望在穆斯林歷的第一千年時展示他與他的王國可以像法蘭克人一樣運(yùn)用他們的風(fēng)格。由于他同時也安排了慶典敘事詩的編纂，蘇丹特別準(zhǔn)允這些極為忙碌的細(xì)密畫師們，無需呆在擁擠的畫坊，可以呆在自己的家中安靜工作。當(dāng)然，他也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定期暗中拜訪我的姨父。 “你會見到畫坊總監(jiān)奧斯曼大師，”我的姨父說，“有些人說他已經(jīng)瞎了，有些人說他年老發(fā)昏。我認(rèn)為他既盲又老?！?span lang="EN-US"> 盡管我的姨父沒有繪畫大師的地位，也談不上藝術(shù)專精，但他卻獲得蘇丹的許可及鼓勵來監(jiān)督制作一本手抄繪本。這自然就使得他與年老的奧斯曼大師關(guān)系緊張。 沉浸于過往的童年時光，我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在屋里的家具和物品中漫游。事隔十二年，我依然記得鋪在地上的藍(lán)色庫拉地毯、銅制寬口水罐、咖啡壺及拖盤，還有遠(yuǎn)從中國經(jīng)由葡萄牙跋涉而來的精巧咖啡杯，已故的姨母每每提到它們便驕傲不已。這些家居用品，例如放在邊上鑲嵌有珍珠母貝的書桌、墻上的包頭巾架、一觸摸便憶起其柔軟的紅色絲絨枕頭，都是來自阿克薩拉依的舊居，我在那間屋子里與謝庫瑞度過了我的童年。當(dāng)年經(jīng)歷的幸福繪畫歲月里，仍有些東西保留在這些物品中。

　　沉浸于過往的童年時光，我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在屋里的家具和物品中漫游。事隔十二年，我依然記得鋪在地上的藍(lán)色庫拉地毯、銅制寬口水罐、咖啡壺及拖盤，還有遠(yuǎn)從中國經(jīng)由葡萄牙跋涉而來的精巧咖啡杯，已故的姨母每每提到它們便驕傲不已。這些家居用品，例如放在邊上鑲嵌有珍珠母貝的書桌、墻上的包頭巾架、一觸摸便憶起其柔軟的紅色絲絨枕頭，都是來自阿克薩拉依的舊居，我在那間屋子里與謝庫瑞度過了我的童年。當(dāng)年經(jīng)歷的幸福繪畫歲月里，仍有些東西保留在這些物品中。 繪畫和快樂。我希望那些認(rèn)真留意我的故事及命運(yùn)的親愛讀者們，牢記這兩件事，因?yàn)樗鼈兪俏业氖澜缰?。曾?jīng)，在這里，在書籍、畫筆及圖畫之間，我過得很快樂。接著，我墜入情網(wǎng)，被逐出這個天堂。在感情遭到放逐的那些歲月里，我時常想，我之所以能夠樂觀地接受生命與世界，完全有賴于謝庫瑞與自己對她的癡情。幼稚的天真，使我堅(jiān)信自己的愛將獲得回報(bào)；因而我非常樂觀，并以樂觀的態(tài)度來接受這個世界，把它看成是一個美好的地方。是的，我便是以同樣樂觀的態(tài)度投入書籍，并愛上了它們，愛上了姨父當(dāng)時要求我閱讀的功課，愛上了我宗教學(xué)校的課程，愛上了我的彩繪和插畫。然而，如同我那充滿陽光與歡樂、最為豐沛的前半段學(xué)習(xí)時光要?dú)w功于我對謝庫瑞的愛，毀滅我后半段學(xué)習(xí)時光的黑暗智慧，也就歸之于遭到拒絕：冰冷的夜晚里，想要隨著商隊(duì)旅舍火爐里逐漸熄滅的火花一起消失；一夜盲目沖動的狂歡后，常常夢見與身旁躺著的女人一起墜入偏僻的深淵；想著“我只是一個一文不值的家伙”?！@一切都是拜謝庫瑞所賜。 “你知不知道，”過了很久姨父說，“人死后，我們的靈魂可以遇見熟睡在床上的世間男女的心靈。” “不，我不知道?！?span lang="EN-US"> “我們死后會經(jīng)歷漫長的旅程，所以我并不怕死亡。我害怕的是死前無法完成蘇丹陛下的書?！?span lang="EN-US"> 我一部分的腦子在想著自己比姨父更為強(qiáng)壯、更為理智而可信賴；另一部分的腦子卻只是想著，眼前的這個人十二年前不許女兒與我結(jié)婚，而來看他之前，我花了多少錢購置身上的長衫，還想著一會兒下樓后我就要從馬廄里牽出配有銀質(zhì)馬轡和手工打造的馬鞍的馬匹騎上。 我告訴他，拜訪過各個細(xì)密畫家后，會向他報(bào)告我所了解的一切。我吻了他的手，走下樓梯，來到庭院，感覺雪花冰冷地落在身上，我承認(rèn)自己如今既不是個孩子也不是老人：透過我的皮膚，我愉快地感覺著這個世界。關(guān)上馬廄大門時，吹來了一陣風(fēng)。我拉起馬轡，領(lǐng)著馬兒跨過石頭步道，正要往庭院走，我們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明白了它強(qiáng)壯而青筋粗大的腿、它的煩躁以及它的固執(zhí)和我自己的完全一樣。走上街道后，正要一下子跳上坐騎，像傳說中的騎士般隱入窄小街巷，永不回頭時，忽然有一個壯碩的猶太女人，一身粉紅衣衫，手里拿著一個布包，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叫住了我。她是那么的又大又寬，如同一個雕花衣柜，但卻靈活、有生氣，甚至有點(diǎn)賣弄風(fēng)騷。 “我的小伙子，我年輕的英雄，你果真像大家講的一樣，俊俏得很?！彼f，“你結(jié)婚了嗎?或者是個單身漢?你愿不愿意給你的情人向伊斯坦布爾首屈一指的高級布販艾斯特買條絲手帕?” “不了。” “一條紅色的阿特拉斯綢腰帶?” “不了?！?span lang="EN-US"> “別那樣一直‘不了，不了’地對我唱。像你這么勇敢的英雄怎么可能沒有一個未婚妻或秘密情人？天曉得有多少淚眼汪汪的姑娘正為你欲火中燒呢?” 她的身體一下子拉得像雜技演員一樣修長，整個人以一種令人吃驚的優(yōu)雅姿勢靠向我。與此同時，她像一個變戲法的魔術(shù)師那樣，手里變出了一封信。一眨眼的工夫我把信抓了過來，仿佛為了這一刻早已練習(xí)多年，巧妙地把它塞入了腰帶。那是一封厚厚的信，貼在我腰間冰冷的肌膚上，感覺像火燒一樣。 “慢慢騎，”布販艾斯特說，“到了街角右轉(zhuǎn)，沿著蜿蜒的墻壁一步步走不要停，等到了石榴樹旁，轉(zhuǎn)身朝向你剛才離開的房子，看你對面的窗戶?！?span lang="EN-US"> 接著她便離開，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跨上馬背，動作笨拙得像是第一次騎馬。我的心臟狂跳不止，內(nèi)心激動萬分，手已經(jīng)忘了該如何控制韁繩，然而當(dāng)我的腿緊緊夾住馬的身體時，強(qiáng)健的理智和技巧又回到了馬和我的身上。依照艾斯特的指示，我聰明的馬兒穩(wěn)穩(wěn)地踏步，然后，我們右轉(zhuǎn)進(jìn)入了小巷，多么美妙呀!

　　   我一部分的腦子在想著自己比姨父更為強(qiáng)壯、更為理智而可信賴；另一部分的腦子卻只是想著，眼前的這個人十二年前不許女兒與我結(jié)婚，而來看他之前，我花了多少錢購置身上的長衫，還想著一會兒下樓后我就要從馬廄里牽出配有銀質(zhì)馬轡和手工打造的馬鞍的馬匹騎上。 我告訴他，拜訪過各個細(xì)密畫家后，會向他報(bào)告我所了解的一切。我吻了他的手，走下樓梯，來到庭院，感覺雪花冰冷地落在身上，我承認(rèn)自己如今既不是個孩子也不是老人：透過我的皮膚，我愉快地感覺著這個世界。關(guān)上馬廄大門時，吹來了一陣風(fēng)。我拉起馬轡，領(lǐng)著馬兒跨過石頭步道，正要往庭院走，我們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明白了它強(qiáng)壯而青筋粗大的腿、它的煩躁以及它的固執(zhí)和我自己的完全一樣。走上街道后，正要一下子跳上坐騎，像傳說中的騎士般隱入窄小街巷，永不回頭時，忽然有一個壯碩的猶太女人，一身粉紅衣衫，手里拿著一個布包，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叫住了我。她是那么的又大又寬，如同一個雕花衣柜，但卻靈活、有生氣，甚至有點(diǎn)賣弄風(fēng)騷。 當(dāng)下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很英俊。如同神話故事里那樣，在每一片百葉窗和每一扇格子窗欞后面，好像都有一個本地的女人正注視著我。我感覺自己似乎又將面臨兩樣的烈火。這是我所想要的嗎？我是否又重新屈服于折磨我多年的相思病痛？陽光陡然破云而出，照得我一驚。 石榴樹在哪里？是眼前這棵瘦小而凄涼的樹嗎？是的！我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馬鞍上的身體：正對面的確有扇窗戶，然而那里沒有半個人影。我被艾斯特那長舌婦給耍了!正當(dāng)腦中這么想時，窗戶上冰雪覆蓋的百葉窗砰的一聲打開，仿佛爆炸開來。然后，歷經(jīng)十二年之后，在積雪的枝丫之間，我看見我戀人的絕麗容顏，鑲嵌在閃閃映射著陽光的結(jié)冰窗框之間。究竟，我戀人的黝黑眼睛是在看著我，還是望著我身后的另一個人?我分辨不出她是哀傷，是微笑，還是哀傷地微笑？笨馬兒，不明白我的心，慢下來！我再度輕輕扭轉(zhuǎn)馬鞍上的身體，思念的眼睛用盡全力緊緊盯著，直到她神秘、優(yōu)雅、清瘦的臉孔消失在白色樹枝后面。 稍晚，打開她的信看見里面的圖畫之后，我才知道，我在馬背上、她在窗戶里的這一景象，與被畫過千萬次的那個瞬間，當(dāng)胡斯萊夫來到席琳的窗下與她相會的那一刻——只不過在我們的故事中，有一棵凄涼的樹隔開了我們——是多么的相似，我心中又燃起熊熊的愛戀，就如同他們在我們珍愛的書本中描繪的一樣。

　　遇見謝庫瑞的兒子，跟他說話，看著他仰起的臉如此靠近，親吻他，不禁激起我內(nèi)心一種只有不幸的人、殺人犯、罪人們才有的躁動不安。一個聲音從心里對我說：“快，現(xiàn)在就去見她?！?span lang="EN-US"> 有一陣子，我想什么話也不說就從姨父身邊走開，推開寬敞前廳里的每一扇門——我用眼角余光數(shù)了數(shù)，共五扇黑色的門，其中一扇是樓梯門——直到找到謝庫瑞為止。然而，我之所以與我的戀人分離十二年，正是因?yàn)楫?dāng)年我魯莽地表露心跡。我悄悄地等待著，一邊聽我姨父說話，一邊看曾被謝庫瑞觸摸過的物品，以及那一只不知被她坐過多少次的坐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