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三葉蟲科普中國-科幻空間 2021-05-10 |
最后的三葉蟲 作者 巷晨虞
他要來了。
袁華先生已經(jīng)等了他55年。在他結束了他的科研生涯后,那個男人也許是他唯一愿意活著的理由。袁華的身體已經(jīng)更換了不少器官,健康狀況很好,各項身體機能依舊和年輕人一樣優(yōu)秀。只要他愿意,他生命剩余的時間還有很長很長,尤其是在他的“水?!崩碚摰玫秸撟C之后。
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奢侈的生命都可遇不可求。天賜的重生同時也意味著天價的昂貴。延綿無盡的生命需要延綿無盡的財富來維持。袁華先生無疑是屬于財富結構最頂尖的一類人。他擁有一個龐大的生物科技帝國。在生命科學領域里,袁華先生有著令人膜拜的里程碑式成就。他的科研成果極大地拓展了人類壽命的極限,讓一些人有條件地到達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尺度里。甚至,他領導的“水?!表椖?,讓人類壽命在理論上接近了永生。全世界的權貴富人們都視他為上帝給人間的禮物,把自己從死亡和不幸中拯救的圣徒。
但袁華先生從不在乎這些虛偽的稱贊。但凡每一次科技突破性進步所帶來的紅利,必然會被富人們首先享用,這已是規(guī)律,袁華先生顯然也無法改變。但他不太喜歡那些人,在聽到他們的生命將得到有效延續(xù)的保證時,流露出來自內(nèi)心的貪婪和欲望。袁華鄙夷那些畢生只在重復追求多巴胺的無意義的人生,在他看來,給予這些人超預期的生命是種浪費。
不過,無論是商業(yè)利益和純粹的生命科學研究,或者對名垂青史的追求都不是袁華先生的初衷,他所有的努力只是為了找到那個男人,并且回答他的問題。但現(xiàn)在,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已引發(fā)出無數(shù)問題。他所有的研究成果反應與他最初的目標南轅北轍。袁華無奈地發(fā)現(xiàn),所有尋找捷徑的方法都失敗了,想要再次遇到那個男人,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待,耗完所有的時間,他就會出現(xiàn)。
從那一刻起,袁華先生變得萬念俱灰。像是得了大病,被抽走了大半生命力的廢人,只剩下一個勉強維持著生理機能繼續(xù)運轉的軀殼。他離開了傾注了他半生心血,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奇跡和贊譽的實驗室。從此躲進了他的海濱別墅,深居簡出,遠離喧囂;除了我,他不愿再接觸任何人。最令他感到挫折的是,一直以來他引以為傲的聰明才智卻沒能幫助他解決任何問題。
我絕不會記錯袁華先生的年齡,他今年已經(jīng)216歲。但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衰老的跡象。戰(zhàn)勝時間便是他之前一直在攻堅的課題。目前看來,至少他已經(jīng)贏得了第一局。如果他的“水螅”理論能夠成功,那毫無疑問他將會是與時間的戰(zhàn)斗中最終的勝利者。水螅理論是通過一系列的基因修改,讓人的生命周期最終能像水螅綱的一些低等動物一樣,細胞衰老極其緩慢,更為奇跡的是,在生命走向最終衰老時,會進入一段休眠期,然后重新恢復到生命周期某個年輕時段的身體狀態(tài)。在袁華先生離開實驗室后,他的生物科技公司仍然對水螅項目不停地投入巨大資金,項目的具體研究由他的后繼者們接手,他們將不懈地對人類通往永生之路上的重大難題進行逐一破解。
袁華先生早已習慣獨居,離開了他的家人后代。在獲得了兩個多世紀的生命后,他只想脫離束縛,來自任何一種感情的束縛。他曾對我說過,人在活過了遠超自己預期的時光后,最終都會喜歡孤獨。只有在孤獨中的思考,人才會最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沒法體會到他的感受,在我看來,那只是因為還沒有人能活這么久,所以他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人生。
袁華要找的那個男人,叫九月。當然這并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九月只是我們給他起的代號;也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袁華遇到他的時候,都是在九月里。后來的事實證明袁華的推測果然沒錯,就像是哈雷彗星一樣,盡管計算彗星軌道很復雜,但它總會在相同的時間和周期里出現(xiàn)。九月一直以來都只存在于袁華先生的描述中。他查閱了海量的歷史數(shù)據(jù),估算了遇到九月的概率。結果是大約有八百六十萬分之一的人在其一生中其實都見過九月。這個概率不算大,但是基數(shù)卻很大———有史以來在這個地球上存活過的所有人。所以,其實大約有一萬兩千多個人都見過他的眼神。
袁華第一次遇到九月,是在他童年的時候。他在海邊的灘涂壩堤上撿拾貝殼。九月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黑色外衣,仿佛是為了包裹他身上無數(shù)未知的神秘,不讓這些秘密從他身上流走。九月隨身帶著一個公文包,走路像個溫和的紳士。袁華仰起頭,看到陽光從他黑色的圓沿帽邊流逝,來自海上的洋流季風流過海岸壩堤。
“我丟了一件東西。它走了很遠,我跟著它,一路找了好久好久。孩子,你見過它嗎?它現(xiàn)在應該是一塊石頭,有著特殊圖案的石頭。”九月在岸堤上坐下來,疲憊地撫著額頭。他把隨身的棕色公文包放在腳跟,自顧自失落地嘆了口氣。
袁華膽怯地靠近他,攤開稚嫩的手,呈上一塊他在海邊灘涂里找到的石頭。上面像隱約鐫刻著某一種節(jié)肢動物的輪廓。
“啊,謝謝你孩子,我差點就把它弄丟了!”九月喜出望外,雙手接過失而復得的化石,石面上蟲子的模樣栩栩如生?!罢娴奶x謝你了。”九月激動地托著雙手,袁華看到他俯身道謝時,飽滿的眼眶里充盈了欣慰。
袁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會讓他如此動容?!八娴拇嬖谶^嗎?”袁華大概地知道,他撿到的是某種古生物的化石。
“當然,它們當然存在過?!本旁逻B連點頭,“它是距今最近;也是這世界上最后一只三葉蟲。我從兩億四千萬年前追尋而來,就是為了找到它??蓱z的萊德利基蟲,為了最后一絲活下去的渺茫希望;這個種群不得不離開逐漸變成荒蕪淺灘的故地,你能夠想象得到,假如你的家鄉(xiāng)會逐漸枯萎。它們一路艱難跋涉,從遙遠的內(nèi)陸啟程。在捕食者環(huán)伺的旅途上,混合著火山灰的海水變得渾濁,含氧量驟然下降,作為三葉蟲種群中僅存的最后一個群體,在一路上惡劣的環(huán)境下不斷減員,同伴們一個個逝去,終于,當最后一只三葉蟲拼盡所有的生命力,孤獨地來到了旅途的終點。隨著它在此安息后,整個物種從此永久地在生命之樹上熄滅。”
袁華陶醉在九月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來的故事之中。他仿佛看到最后一只三葉蟲拖著尾曳,在灘涂地上留下的淺痕。兩億四千萬年前的情境又在他的眼前重現(xiàn)。
“你是考古學家嗎?”袁華露出友好的門牙,他盯著九月的棕色公文包,他猜測著里面有上百個令他愛不釋手的故事。
“算是和我比較接近的職業(yè)吧,不過我不是考古學家,我大概只能算一個收集者和記錄者。”
“收集什么?”
“因為各種原因,被這個世界所遺忘的東西。它們很珍貴,我的職責就是把它們都收集起來,等待著有一天它們能重新被發(fā)現(xiàn),被敬畏。上天沒有憐憫,有很多生物,盡管在你看來都很弱小,但它們都努力地為生命抗爭過,盡力地留下生命的痕跡。”九月惋惜地看著三葉蟲上缺失的左下角片,把它收進公文包,深藏在包沿的最底下?!安贿^另一些就沒這么幸運了,它們已永遠地被人們遺忘,再也沒有重現(xiàn)的機會。”
“珍貴的是化石?”袁華搖了搖頭,似懂非懂地看著九月深邃的眼眸,他那雙粗糙的手,從歲月里不知撈起了多少消失的歷史。
“是生命,和生命創(chuàng)造的故事。這就是宇宙間最珍貴的寶藏,是人類一直都在歌頌,也最會被遺忘的東西?!?/p>
九月起身,凝望著海潮往復的地平線。他的起點和要到達的終點就像永無休止的海潮一樣。袁華好奇地跟著九月,濕潤的海風從他的手指尖流淌,突然一陣洶涌透明的海潮涌過岸堤,打過他的額頭,也打翻了九月的公文包。待海潮從他身后退回時,袁華看到了一副深刻影響了他一生的場景:一只藍色的三葉蟲挪動著不對稱的兩邊,拖著甲殼偷偷從他腳底下溜出來,笨拙地躍入海潮;外表怪異的奇蝦從他頭上俯沖而過;原來一直以來,古生物學家都沒弄對奇蝦原本的面貌,他們只能照著破碎的化石,進行匱乏地猜想。發(fā)光的櫛水母悄悄地從他耳根溜到臉頰邊,隨著海風,飄向天空;膽小的怪誕蟲滑稽的姿態(tài)別扭地鉆進岸堤的碎石堆里;骨甲魚不知所措地停留在淺水邊,隨后擺動著魚尾,跟隨上升氣流扶搖直上,躍入云端。九月的公文包打開了一扇時空之門,早已經(jīng)滅絕的五億年前的生命物種從中爭相地涌出,自由地奔赴大海。
當涼爽的季風再次回來時,遠古動物們逐漸煙消云散。九月早已拿著包,在海堤上走遠。
“它們后來都去哪了,發(fā)生了什么?”袁華小跑著追上去問道。
“如你所知的,它們都滅絕了。新的生命會掩埋已經(jīng)遠離的舊時光,然后更新的生命又會繼續(xù)不斷地把過去疊堆起來,砌出今天的模樣?!?/p>
“我能跟你去嗎?”袁華張手攔在九月跟前說道。不像是個孩子的心血來潮,他的表情很堅定,充滿期待地仰望著九月,渴望能坐上他的時光機器?!罢垘衔遥蚁肴タ纯催^去的世界。”
“那不屬于你,孩子,你有你該做的事。”九月壓低帽子,繞過袁華繼續(xù)邁開腳步。
“那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求你了,我該怎么做,你才會帶上我呢?”袁華還是不依不饒地追著他的衣角。
“如果你真的想....如果你能回答出我的問題,或許我會考慮帶你去看看;不必急著回答我,我會給你充分的時間去準備?!?/p>
.....
袁華永遠忘不了,當九月俯身向他提出那個讓他花費了一輩子時間去尋找答案的問題時,那天海塘上的陽光比往常更熱烈。烈日令他睜不開眼。他只看到了九月的輪廓,友好的微笑,以及從帽沿邊透下的陽光,但他沒看清時光在九月臉上的痕跡。光和暗的迅速轉換讓眼睛不太適應,留在袁華視網(wǎng)膜上的是滿眼陽光的視覺后像。
但袁華不記得陽光照耀在他身上的炎熱。他回憶中的那一刻,季風仿佛迷失了方向,久久索繞在他周圍。海潮突然失聲般地靜止,過了許久才加速向他耳邊涌來。
“我是誰?!?/p>
九月留下了一個謎一樣的身份,讓袁華去尋找答案。
我試著向袁華先生解釋,人在回憶自己童年時期,經(jīng)常會有日后的經(jīng)歷所導致錯誤的幻覺記憶,或者是把并不真實存在的想象代入到自己的記憶里去。但袁華先生十分堅定地否認了這種可能。他堅信自己遇到過一個來自遠古的男人,并且不遺余力地去證實他,甚至是為了子虛烏有的與他再次相遇做好準備。在旁人看來,這件事上袁華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仿佛是失去了一條腿的亞哈船長對滿世界追逐白鯨的執(zhí)念一般。在等待九月的日子里,袁華從理論上不斷地假設,又不斷地推翻,一次次地去尋找和證實,試圖破解九月留給他的問題。他每天都像個獵人一樣,做著萬全的準備,等候著幾十年才出現(xiàn)一次的巨獸。
袁華先生的確是個十足的天才,在九月第一次告別后,他花了三十年時間,真的尋找出了九月存在的證據(jù)。
......
燈光熠熠的窗外,高亢的人群冒著雨沿著主道大街歡呼慶祝。大街的盡頭,大批時政記者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各種不同的膚色,所有的長槍短炮都對準了紅地毯上萬眾矚目的發(fā)言臺,等待著一位新上任的發(fā)言人來正式宣布一個改變世界的重大消息。
袁華快速地瀏覽過各大新聞網(wǎng)頁。溶化的冰塊稀散了咖啡因的濃度。窗外的情緒并沒有感染到他。袁華伸手觸碰到冰冷的杯子,獨立思考的人只遵從來自內(nèi)心的感受。大開大合的歷史支流匯入了轉折點,他希望這一刻是個能幫助他求證的時刻。
“歷史的親歷者往往會因為身在其中而短視,假如有幸能站在時間維度的遠處,才會發(fā)現(xiàn),任何時候,任何一刻的歷史都是最壯麗的故事?!?/p>
袁華淡出筆記本的投射光屏,與對面放下菜單的九月四目相對。
“可惜從來沒有人,能夠親歷歷史的同時,又能站百年之外的維度回望自己?!痹A抑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意味深長地說道??Х鹊昀锏牡陠T和其他顧客絕對想不到,他對面的人是誰。對袁華而言,一個他夢寐以求的寶藏庫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想把九月的存在告訴全世界,但首先,袁華需要求證他。
“好久不見孩子?!本旁聫娜莸胤畔鹿陌?。
“好久不見是對我而言的感受;于你,只是從三樓房間來到二樓,然后打開了另一扇門的時間,或者空間?!痹A壓著桌沿向前探出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九月展示他的發(fā)現(xiàn)?!皩τ谀?,并不存在時間的概念。改變的場景,而不是時間!”
九月向遞上咖啡的店員報以微笑。
“還在思考我給你的問題?”
“無時無刻!我在滿世界地尋找你,但那毫無頭緒。直到我想起了你說過的,你不僅僅是個收集者,也是個記錄者。所以我想我需要換一種方式去尋找你的蛛絲馬跡。從遠古時代你就留下過痕跡,但那無從尋找,因為有史以來的資料只記錄了最近的兩千年———這就簡單多了。”
空氣中飄蕩著戛然而止的氣息。九月的手停駐在桌角,不知所措。熱咖啡升騰的氣體到了消失與存在的臨界點。
“所以,你找到了什么?”九月停頓了下,話里藏著對袁華的考驗。
“你的身影隱藏在歷次歷史重大事件中,那不是巧合。你曾出現(xiàn)在一九四九開國大典的紀錄片鏡頭里,也許發(fā)現(xiàn)的不止我一個人。但絕對沒有第二個人能同時察覺到,同一個你居然還同時出現(xiàn)在一八七一年凡爾賽宮的油畫里。宮廷畫師絕不會記錯你的模樣。他最擅長把他看到的每一位賓客都記錄下來!知道嗎,我?guī)缀醴榱怂惺穼嵸Y料,遙遠的油畫時代,到失真的歷史鏡頭;然后最先進的現(xiàn)代科技,無數(shù)次地把收集到的那些鳳毛麟角的碎片進行身份比對。那就是你,無疑?!?/p>
“1773年的波士頓港口和隨后的萊克星頓鎮(zhèn)教堂。你從來不會缺席歷史盛宴的任何一個起始細節(jié)。你好像有一樣能力,就是永遠不會錯過時機,甚至同時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方。薩拉熱窩的街頭和柏林的啤酒館,你的容貌從未改變,只是膚色做了輕度修改?!?/p>
“另一個沒有證據(jù),但我依舊十分肯定的事是,那些瘋人胡語的野史中,同樣有你的足跡。你走過大澤鄉(xiāng)雨夜泥濘的道路。見證過無數(shù)次殘酷的殺伐,隨大軍一起,在漫天大火中走過阿房宮;工匠們在你身邊揮汗如雨,他們欣喜若狂地從風箱中取出一把前所未見,比他們所有的青銅劍更堅硬鋒利的武器。而你只是默默地背起包袱隨后不知去向;當煉丹爐發(fā)出震天巨響的夜晚,你就在屋外望著千年不更的啟明星,直到黎明到來才離去。在駝鈴聲中,你跟著第九十九個真正虔誠的真主追隨者,穿越過長河落日的茫茫大漠;你獨自劃著船,來到尸橫遍地的死城熱那亞。有人萬分驚恐地目睹了你,踏過被那死亡黑色所滲透的大地;你在麥哲倫的特立尼達號和五月花號上登記了同一個你最偏愛的化名;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些歷史學者們癡心沉醉,夢寐以求地想探尋的細節(jié),你竟一次不落地全程經(jīng)歷了!知道我有多么羨慕你嗎!”
“那些學者,”九月停頓了下,思索著眨了眨眼,他回憶起從歷史長流中走過的歷程,仿佛山巔上偉大的哲人,低下頭來俯瞰眾生?!八麄兏傻貌诲e,不,他們一直都做得非常好。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你們想知道的。你們的記載和學術已經(jīng)完好地還原了世界的過去,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遺憾.....對,就是遺憾,怎么可能不遺憾呢!多年來,袁華心里已經(jīng)這個坐擁時光機的人曾親眼看到萬千血肉之軀在箭雨城墻下化為枯骨的慘烈,看到過受命于天的家族日漸衰敗的滄桑。這些情形永遠不會再現(xiàn)了,只剩下無數(shù)心馳神往的故事。多年來,在尋找九月的過程中,袁華心里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問題,他期待著有一天九月能給他所有答案??僧斁旁抡嬲谒媲暗臅r候,無需言表,僅僅是九月所流露出的從容,反而讓袁華突然間明白了一切。
“千.....千年前,燭影搖曳,斧聲落地的那晚,你就在京城坊內(nèi)的客棧里,離權力中樞不過一里之遙,對吧?”袁華隨口而出,這只是他想和九月談及的無數(shù)個類似問題的其中之一。
九月只是微笑置之。
“那天晚上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袁華咽了咽口水,他從不自信跌倒了嚴重的自我懷疑。
“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本旁碌脑捤查g洞穿了他所設定的所有防備?!澳阒皇窍M玫娇隙?,希望你知道的便是真相。希望能有個裁判明確地告訴你,以終止你的懷疑。但真相永遠不會回復你,它不會回復任何人。這是歷史,是過去?!?/p>
袁華抿著嘴,頗為失望地點了點頭。他想過假如能與九月再次相遇,九月可能會告訴他的100個答案。而九月卻偏偏選擇了告訴他最壞的那個答案。
“能帶上我嗎?”袁華咽下了無數(shù)無關緊要的問題說道。
“還是一樣,假如你能回答我的問題?!?/p>
袁華深深地吸了口氣,雙手抱臂把自己埋進椅子里。他找到了無數(shù)線索,但沒有一條能夠通往他要找的答案,連答案的一個菱角都拼不出來。
“據(jù).....從我的發(fā)現(xiàn)來看,每一次,你出現(xiàn)的場合,都是歷史事件的起始點。這意味著,今天也將是個載入史冊的日子吧?”脫口而出的一剎那,袁華突然間想到了一件事,他終于理順了一些線索,跳出了一直束縛自己的陷阱。但他馬上又遇到了新的問題。像一個圓,走到了邊緣。他看到了圓外更大的未知世界。
未來。
碎片的思緒被更廣闊的版圖拼接起來。袁華的腦海里很快就被這個詞和它所帶來的一系列全新的聯(lián)系所充滿:過了今天,今天就會變成歷史;九月會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他不會死,不會老去,他依舊會出現(xiàn)在下一次還沒到來的歷史時刻和場合;也許九月早已知道第三次與袁華見面時的對話,他就在未來等待著他;那便是說,九月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不,也許他早已知道萬物最終的樣子;人類社會和文明的結局。
“假如.....”窗外慶祝的人群在雨中歡呼而過,打斷了袁華的思考。大雨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對民族國家的熱情。
“我要走了?!本旁略俅文闷鹚墓陌?,他會跟著人群走到大街的盡頭,見證即將開始的發(fā)布會。
“請等一下!”袁華握著九月的手腕,他還是沒有準備好,他沒法回答九月的問題。
“未來,長什么樣?”他的求知欲愈發(fā)貪婪。
“你會等到你知道的那一天。”九月拿起那頂帽子,消失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袁華向窗外望去,雨越來越大。在人群的合唱聲中,鮮紅的旗幟迎著風雨堅定地升起,一如這個偉大頑強的國家。
未來可以被極不嚴謹?shù)牧炕?。也許是度日如年分分秒秒煎熬的渴求,也許是期待一天天好轉的憧憬。當袁華找到我的時候,他對于未來大概正處在兩者之間。那時他已經(jīng)是行業(yè)內(nèi)的精英。他聽說我是個電腦專家,最擅長的就是在屏幕上找到任何一個人。于是立刻就找上了我。他開出了天價報酬,甚至包括公司股權。
起初,我并不認為這個任務有什么困難。袁華能描述出他的長相身材。在今天這個時代,人臉參數(shù)據(jù)分析,虹膜,心率,步態(tài)甚至血管內(nèi)血液流動的速率,細微差別都能做成獨一無二的生物身份碼。把各種身份識別技術疊加起來,就可以輕易地從100億人中找出唯一符合特征的人,而我就是最擅長操作這些的人。
袁華在咖啡店里得到了九月的指紋。作為生命科學專家,袁華絕不會錯過這些細節(jié),那是他的老本行。同時他還找到了一根九月的頭發(fā),這意味著,幸運的話,通過DNA,他可以破解九月。
“如果你的技術真的過硬,也許你能在法老的石棺上找到一個同樣的指紋?!痹A半開玩笑地說。
“你要找的人去過埃及?”我問道。
“他去過。在金字塔完工之前?!?/p>
找到九月不難,只是需要無盡地消耗時間,需要無比耐心的漫長等待。袁華的要求是,讓我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時刻監(jiān)控這個指紋的主人。只要他一出現(xiàn),我所設定的各種生命傳感器必須能夠立刻發(fā)出預警,并且立即通知他。為此,他提前支付了我半生的天價傭金。
我查閱了現(xiàn)今所有的指紋數(shù)據(jù)庫,得到的精準信息只有一個,無名氏。這個指紋也曾在其他地方偶爾出現(xiàn)過,但無法形成有效軌跡,也沒留下任何信息。他更像是一個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不需要與社會產(chǎn)生任何接觸的現(xiàn)代人。
DNA的分析結果也同樣令人失望。九月同樣不存在于現(xiàn)有的全球基因庫里。更讓袁華失望的是,與他期待的不同,九月的基因與正常人類基因毫無二致。他本以為,能穿梭時間維度的九月一定有著無限地端粒酶,有著與常人存在關鍵差異的細胞繁殖機制。這一切都沒有。DNA顯示的九月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人,對于袁華日以繼夜研究的課題也產(chǎn)生不了任何啟迪。
我知道,袁華研究超級長壽的生命,僅僅是為了追隨九月。一般幸運的人一生中能夠等到一至兩次哈雷彗星的出現(xiàn)。但幾乎沒人能夠在其生命力看到第三次。袁華明白,只有把自己的壽命拉得夠長,才能更大幾率地遇到九月,也能夠看到更多的“未來”。
他從哪里來?
袁華搖了搖頭,他已懶得對這個問題做任何假設。他學會了用剃刀理論去剔除一切無能為力的延伸問題。只留下了其中一個,九月到底是什么。袁華認為,也許九月處在一個我們察覺不到的維度上。例如,螞蟻只能夠看到前面和后面。它們眼里的世界是二維的;九月也和我們能察覺的世界不同,他也許處在四維空間,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然后泰然自諾地與我們交談。此外他還能夠在時間維度上向前向后兩個矢量地移動。而他本身所處的時間線又與我們不同。假如我們所處在的時間線是單向直線,那么九月所處的時間線也許是與我們正弦相交的雙向曲線。兩條時間線若無限向前延伸,九月就會與我們的世界產(chǎn)生無數(shù)個相遇的時刻。只不過,我們的生命太短暫,遇不到幾次直線與正弦線的交點。
這還是不能解開問題,他是什么。
當袁華第三次與九月見面時,他應該沒再像之前那樣感到孤單或者無處可說。因為這次我和他共享了關于九月的秘密。我在全球范圍內(nèi)所設定的生物識別感應首先發(fā)現(xiàn)了九月的行蹤。我立刻聯(lián)系了袁華。
“他在哪?”袁華接起電話,沉默了半天才說道。我原本以為,他花大價錢監(jiān)控九月,是為了迫不及待地與其見面。
“你一定想不到,他在來找你的路上?!蔽壹拥囟⒅鴮崟r傳感反饋,這是目前最先進的尋人雷達。
“我猜也是?!痹A出奇平靜地掛了電話。這驚人的默契讓我懷疑他們兩人之間是不是在履行某個約定。
九月的每次出現(xiàn)對于袁華總能給他帶來一些答案。但同時也會帶來新的問題。九月從來沒有正面解答過袁華的任何疑問。他告訴他答案的方式只有一種,時間。時間會帶來一些不言而喻的結果。
“你說得對,人總是太短視?!痹A面對著一片殘垣斷壁的城鎮(zhèn)。戰(zhàn)爭摧毀了整座城市,連同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古城遺址也毀于一旦。九月停下腳步,陣風時不時地卷積著黃沙,吹在他腳跟后。
“我們卷入了戰(zhàn)爭。上一次你出現(xiàn)時,正是生產(chǎn)總值暴漲,民族復興國家崛起之時。但像所有的新貴族取代舊貴族,新秩序取代舊秩序。因為尋求短期利益的政客,盲目的民意和錯誤的判斷,我們卷入了一場地緣政治的局部戰(zhàn)事,我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長遠地看來是不是有必要.....”袁華獨自不停地敘述近幾年的國際勢力變遷,這沒什么意義。因為九月知曉這一切,或者說九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任何一段歷史。
“但是我失去了我兒子?!?/p>
“節(jié)哀順變?!本旁抡聢A帽,側過臉看著他。此時兩人的外貌年齡看起來已經(jīng)相仿。
“不幸才是世間的常態(tài),對吧老朋友?我是說你走過了古往今來,看過世間萬物。一定都是這樣的吧?!?/p>
“不幸只是因為在追求幸福的路上?!?/p>
袁華面前地擠出不那么難過的表情。“他追求著他的理想,和他的戰(zhàn)友永遠沉寂在此。該死的黃沙!這異國他鄉(xiāng)要成為我的噩夢!”袁華惱怒起來,使勁地擦著飛入眼眶的沙子。
“你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該怎么發(fā)生。即使幾千年前我們腳下城市剛剛興建起來的時候。只要回去翻翻你公文包里的記事本,你能找出它會毀掉的精準時間?!彼麄冄刂扑榈碾A梯走上殘缺的觀望臺遺址?!皟蓚€月前,一支來自異國的維和隊伍在這里遭遇不明爆炸物襲擊。你能不能把這個消息帶給上次見面時的我?”提出了這個讓九月為難的不情之請后,袁華頓了頓,沉默地把手插進口袋。他缺乏信心,不太確定。
“當我出現(xiàn)的時候,過去就已經(jīng)失去?!本旁陆K于晦澀地吐露了一句任何人都無法證實的事,他的眼神中仿佛流露出當年這個城市商貿(mào)繁盛,人生鼎沸,文化璀璨然后快速轉入衰敗的現(xiàn)實光影?!斑^去并不像你以為的那樣。我曾無數(shù)次地往回走,去尋找一切的起源。但時光早已把過去的世界凝固。像是定格動畫,沒人能參與過去。任何過去的事,都是物理允許的既定事實。不論如何,你都只能順流向前?!本旁掠杂种沟赝nD道。
“前方有什么?”
“你,一個等待著告訴你答案的‘你’?!?/p>
人對自我的求知欲與生俱來。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在自我意識,抽象思維形成的那一天起,這個問題就一直遺留了下來。文明到來得太晚,在學會用符號記錄的時候,人類已經(jīng)蒙昧地裸奔了無數(shù)個世紀。后世的任何一門學科都已無法準確地描述那個丟失的世界,他們所能講述的只有主觀猜測的只言片語。
“所以,這就是你對九月著迷的原因?因為他的公文包里藏著整個過去的世界?!?/p>
“也不盡然?!痹A頓了頓,陷入了沉思狀,許久后才開口,“也許還有未來?!?/p>
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常常騎著車,沿著海塘公路漫無目的地騎行。我的旅途會穿過村莊,田野,島嶼,臨海橋梁,進入大陸框架;穿過城市,平原,山川;然后不斷地重復各種我歷經(jīng)過的場景。如果一定要設立一個目的地的話,我想那就是無休止地繼續(xù)走下去。我想看看在前方會有什么,即使我能猜到。
未來大概對于我也是這么誘人。我想知道前方長什么樣,想繼續(xù)前行,直到去大洋彼岸,去星辰大海的另一端;我渴望知道百年后的世界格局,文明變遷,科技的模樣。
求知欲會伴隨著人類從文明的伊始,直到文明的盡頭。
終吾一生,都不會停止這種求知。
“后來,我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的能力并不足以讓我去到星辰宇宙的另一端,而是只能讓我回到起點。無妨,我會傾盡全力,為著那些有同樣夢想的人,俯身鋪下一級級通往殿堂的階梯。要想提前終止這種求知欲,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繼的努力。同樣幸運的是,也有無數(shù)的先驅(qū)同仁們已經(jīng)為我輩鋪墊了萬丈高閣?!?/p>
話語間,隔著無菌玻璃的培養(yǎng)皿里,放大后的電子目鏡把一個前所未有的生物奇跡投影在立體空間里:透視過細胞核,基因螺旋開始反方向逆轉,無限的人工合成端粒酶在細胞上方穩(wěn)定有序地形成中。永久生命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水螅項目就是袁華的野心。在他唯一的兒子死后,袁華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研究之中。他極有可能成為第一個觸及天堂的凡人。他的生物科技公司已經(jīng)空前龐大,集結了當世的大批天才大師,每年都劃撥出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專項資金,用于實現(xiàn)水螅理論。
與九月的重逢是個極其漫長的儀式。在中亞某處告別后,九月一如既往地戴上圓帽,拿起公文包,跨出了時間長河。這一次他消失地尤其徹底,他徹底地從我的生物雷達上消失了,一點蹤跡都沒留下。也許是千年來人類的利益博弈,歷史輪回從不新鮮,已經(jīng)讓九月感到厭倦;也可能是科技長久的停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都陷入了瓶頸,讓九月找不到可以出現(xiàn)記載的歷史時刻;又或許僅僅是因為這一次正弦與直線時間線的相交周期隔得比較長??傊娴碾x開了。但我并不擔心,因為袁華的科研成果已經(jīng)大大延長了人均壽命。即使水螅項目暫時還看不到真正適應人體的時刻,我們也相信自己能夠等到九月的下一次出現(xiàn)。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次次的失望,漸漸地,袁華對我的工作變得漠不關心。隨著時間一點點毫無成就地消磨,他似乎有些迷失,我知道他曾暗地里開始壓制水螅項目的進程,有意扣留研究經(jīng)費。他的種種行為開始與初衷相違背。他開始變得越來越孤僻,獨居在他的海邊別墅里,與世隔絕;除了日常工作外,唯一還與他保持聯(lián)系的,就只有我。雖然年齡已經(jīng)超常,但袁華的生理機能并不會導致他出現(xiàn)衰老的相關病癥。他提及九月的頻率變少了,也不再關心他何時出現(xiàn)。袁華只是照常清心寡欲地生活,他說他一點也不擔心會錯月與九月的下一次見面,仿佛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我問了原因,但袁華并沒有告訴我。當我看到他在海邊夕陽下泰然踱步時,恍惚間讓我覺得,他就是九月;他那凌駕于時間之上的特權,讓他和九月一樣,一同化為了時間本身。
他終于要來了。
度過了無數(shù)個失望的秋月后,突然讓我想起了袁華第一次找到我的情景。九月消失得太久,以至于差點讓我忘了自己的使命。
他來了,從街頭驚鴻一瞥般的抬頭露面,到慢慢生物碼形成有效的行蹤軌跡。我告訴袁華,在近期內(nèi)的連續(xù)頻繁地出現(xiàn),表示九月真的要來了。我們是時候要去去和他見一面了。
袁華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們一直都錯了,九月根本就無關生命的奧秘?!?/p>
“那九月是什么?你知道答案了?”
“是個必然的存在?!痹A微笑地望著一成不變的海潮來回。“你知道在原始草原上,最讓人欣慰的是什么?”
.......
幾天后,袁華讓人轉告我,我的工作已經(jīng)結束。他非常感謝我為他做的一切,并向我表達了我無法理解的歉意。
他死了。他畢生為之鉆研的水螅項目也因不明原因而終止。
意外發(fā)生在他與九月最后一次見面之后。這一次兩人不約而同地來到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讓袁華困惑了一生的起點。
“抱歉,讓你消失了這么久。”袁華首先道歉,仿佛是和九月調(diào)換了角色?!坝幸粋€好消息,我中斷了水螅項目的經(jīng)費。而且以后也不會再重啟。那些收了好處的反對派議員們會替我完成最后一項把關工作。他們會敦促立法,永遠禁止這類研究?!?/p>
“為什么?”九月還是默契地問道。
“該結束了。我差點就真的讓你離開了。老朋友,當你真的離開,不再回來的時候,那就是文明的盡頭。”
“你看到盡頭了?”
“我差點就制造了盡頭。你說過,生命是最珍貴的東西,才是這個世界的生命,當新的生命都消失,當所有的生命一成不變到來時,那就是世界真正的盡頭。世界需要新生,生生不息,才能永無盡頭?,F(xiàn)在讓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你就是死亡?!?/p>
“那你準備好了嗎?”
九月伸出手,將公文包遞在半空中。
.......
袁華的生命端點終于從我的生物雷達上消失了。
每天我仍然能看到無數(shù)新生的生命端點登錄到雷達上,也同時有無數(shù)個生命端點逝去。袁華的工作一度讓我過分關注九月,而忽略了其他所有同樣的生命端點。這才是我們一直以來未發(fā)現(xiàn)的錯誤??萍嫉陌l(fā)展把每個人的一生都簡化壓縮成一個點。那些壓縮信息的背后,是看不到的,和三葉蟲一樣的對命運的抗爭。正是這些多如繁星,看似平凡無奇的點,才令其中某一些星點顯得格外耀眼,彌足珍貴。
責任編輯: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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